2021年2月25日 星期四

20 鏡裡相看笑不成 ―王禎和 ∕《嫁妝一牛車》

 

20 

鏡裡相看笑不成

王禎和∕《嫁妝一牛車》 

 

王禎和

 

    儘管不願在固定的文學標籤下被歸列為鄉土文學作家,但總是以家鄉風土、小民敘事為創作主軸的王禎和,卻是名符其實的台灣鄉土文學作家。具有西方文學訓練和背景的王禎和,卻以自己的故鄉—花蓮,作為文學創作的原發地。他以冷峻、嘲諷的一貫筆調,對人物命運、人性陰暗、社會冷酷等等,作了充滿時代印記和人性乖離的描寫與反襯。《嫁妝一年車》,一部以「賣妻換車」為主題,描寫小人物無力抗爭、忍辱妥協,只求換取生存機會的悲涼故事,使王禎和列居「臺灣諷刺文學」的典型代表。

 

    反道德化敘事

 

    嫁妝一年車》乍聽之下,以為是有女出閣,嫁妝豐碩,滿載了一牛車,實際上,小說之名極盡嘲諷和挖苦,不僅與滿車嫁妝、風光出嫁沒有關聯,反而是指丈夫出賣妻子、換來一部牛車當作嫁妝!小說主人翁名叫萬發,一位出身花蓮貧困農家的拉車伕,出生以來,就被「金錢」所困陷。自從父親死後,只分了三、四分田地,但即使什麼菜什麼草都種過了,卻一梗一葉也長不出來。有一年,他栽植肺炎草,開始時很順利,他以為終於可以發一筆小財,沒想到那年洪水暴發,狂暴的雨水把整個園地給沖走了。顯然,小說主人翁是20世紀5060年代臺灣經濟轉型期的鄉下小人物,在家無恆產、地無恆物、家無溫飽的環境中,垂死般的度日和掙扎;在「農轉工」和西方現代化發展模式的重重壓力之下,赤貧如洗的小農民既無法在劇烈的社會轉型中競爭生存,也無法抵禦資本主義經濟力量的壓榨而認命失敗。

    萬發小時候,正值日本統治臺灣,整天忙著躲轟炸、逃空襲。這時他患有耳病,他因為洗澡時耳朵滲進了污水,導致發炎,因戰爭年代空襲頻頻,找不到醫生治療,只好隨便找個婦科醫生幫忙;婦科醫生雖然有點技術,但卻像醫治婦女病一樣,對他的耳朵大醫特醫,結果把萬發醫成了「八分聾」!

    因為耳疾,半聾又重聽,每次雖然找到工作,但很快就被辭退,因為大家嫌他重聽得太厲害,同他講話總是要大吼大叫,就像不停吵架一般。萬發不得已,便來到村落公墓邊的破戶住下,白天替人拉牛車,和車主平分一點微薄的酬金,生活勉強過得去。




    更不幸的是,萬發娶了一個老婆阿好,好賭成性,每賭必輸。輸多了就變賣女兒,直到三個女孩全部傾銷賣出,只剩兩個男的,也許是為了留下來「做種」和延續香火,沒有拿去賣掉。萬發的兒子到了一個「姓簡的」的成衣廠做事,兩家開始熟悉起來。然而,萬發一家人不但沒錢吃飯,連衣服也由原來的兩件因大兒子去城裡打工帶走一件,只剩下了一件,他只能晚上光著身子,洗了當天的衣服趁夜裡晾乾,第二天再穿上。如此窘迫的境遇下,平日一家人的飯食就是由「姓簡的」來接濟。但「姓簡的」覬覦阿好,兩人勾勾搭搭,關係曖昧;萬發幫人趕車卻又因水牛發野,撞碎了一個三歲小男孩的頭,被抓去坐牢。坐牢期間,「姓簡的」堂而皇之的登門入室,將萬發的妻子占為己有。萬發雖然氣憤不止,但也無法反抗,最後只好與情敵和解,默認老婆與人偷情茍歡,以一部牛車為「嫁妝」,將老婆「典當」出去。

    這樁因為貧困而忍辱偷生、因弱小而妥協認命的「賣妻」故事,當然是悲涼的、心酸的。但不同於一般鄉土小說過度渲染苦難與憐憫,過度借助道德批判以突顯悲劇情懷,王禎和並沒有訴諸濫情或道德化的控訴,反而以冷峻、刻薄、嘲諷的筆調,甚至以幾近「虐待狂」的心態,以不斷逼迫、難以遏止的歹運,來鞭打萬發這一苦命小子。王禎和採取的是「非道德性的寫實主義」,他甚至轉移了一切道德規範或訓令,讓讀者直逼庶民人物生存的困境──人格尊嚴與生存壓力之間的尖銳對立。王禎和旨在表達,那個年代像萬發這種臺灣底層人民,並非沒有道德觀,而是根本失去了自我生存的能力:如果道德就是社會加諸於個人的身體規訓,那麼一個處在沒有生存機遇的個人,道德只是一種諷刺,或是虛擬的、壓迫的教條。

    基於對一種「溫馨小人物」文學典律的破除,對王禎和而言,孤立的、獨善的道德觀是不存在的,他對於人性中所謂「固有美德」並不寄予溫情或浪漫。正如王禎和在其處女作《鬼.北風.人(1961)中所塑造的「墮落人物」──秦貴福,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不願自食其力,卻沉迷於賭博而寄人籬下,王禎和筆下的人物,都屬於一種「欲望原型人物」,他讓每一個被扭曲、被牽連、被引誘、被冤枉的小人物,自己發聲、自己陳述。實際上,道德控訴往往只能塑造一種虛擬的悲劇性,徒然流露知識分子作家自身的優越感;儘管《嫁妝一牛車》有一個旁觀的、戲謔式的敘述者,但這種冷眼旁觀、冷嘲熱諷的筆法,才是真正的「悲劇寫真」。小說旨在表明,社會即使是殘酷無情的,但「爭」與「不爭」──孰可忍?孰不可忍?依然取決於個人意志;作家無須為一種墮落的人性本質去審查社會的責任與罪狀;「個人責任」才是最大的社會現實,儘管作家總是無法免除社會批判的責任。

 

    悲喜複調、飛白協奏

 

    可悲與可笑,往往是悲劇敘事兩種互為協奏的聲調。為了避免滑入感傷濫情的老調,王禎和運用一種「悲喜複調」的穿插和跌宕,來表現劇情與人物心理哭笑不得的複雜處境。除此之外,王禎和還善於使用「飛白」──口語入文──和「臺語諧音」,來表達人物的劣根性與荒誕性。正如在另一部小說《小林來臺北》中,利用洋名的臺語諧音,如「南施」,諧音為「爛屍」,「朵拉西」,意指「倒垃圾」、「道格拉斯」意指「倒過來拉屎」….等等,藉之諷刺崇洋媚外的心理與行動,在《嫁妝一牛車》中,王禎和把阿好塑造成「豬八嫂」,瘦得沒四兩重,嘴巴卻有「屎哈坑」(臺語)一般大。有一次,有人推薦阿好去一家醫院當清潔工,無奈阿好總是在不該放屁的時候放屁,在吃了一肚子地瓜之後去應徵,「結果阿好肚內的二氧化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得不可收拾」,在五聲響屁之後,工作也就丟了。

    這種諷刺和誇大的描寫,就像在作品和讀者之間置放一面哈哈鏡,使小說人物卡通化、變形化,藉以沖淡一種感傷的溫情主義。實際上,這種對人物粗言穢語、臉歪嘴斜的誇大描寫,正是一種對「小人物世界」的微觀透視,一方面藉之表現悲劇的真正根源,一方面反映出生命的卑微與不堪:可笑並不好笑,而是小人物日常生活面臨的噩運;難堪並非難事,而是無可挽回的命運;羞恥並不可恥,因為沒有基本的溫飽,哪來的人權與尊嚴?

    人們往往忽略《嫁妝一牛車》的政治經濟意涵。小說背景坐落在臺灣邊緣小城花蓮,在城鄉差距和基本建設方面是臺灣當時發展相對落後的地區。19501960年代期間,資本主義工商業開始在一個「農轉工」的臺灣社會崛起,處於劣勢的農民正面臨嚴酷的社會淘汰壓力。小說中,萬發以拉牛車為業,是臺灣社會最低層──農業個體勞動者──的象徵;「姓簡的」以成衣製造者──小資產階級出場,口食檳榔、滿身狐臭,而成衣正是當年臺灣工業起步的代表性行業,「姓簡的」正是台灣早期買辦階級的代表;至於那個好吃懶做的阿好,則是「臺灣」──「第三世界殖民地」的代表,它是一個無知的、被剝削的象徵體。萬發、姓簡的、阿好,三者剛好構成了一個資本主義的剝削體制。在此意義上,萬發的處境,就不只是他個人的歹命,而是當時自覺的臺灣知識分子的深刻體認,一種無力反擊資本主義勢力向農村社會強勢進攻的無奈。

    然而,最令人傷感和扼腕的,正如小說中作為臺灣之象徵的阿好,完全沒有「貧窮夫妻百世哀」的自覺和感受,反而在出賣肉體中感到得意和尊貴。阿好代表的是資本主義剝削下第三世界人民的麻木與無知,這種「樂在辱中」的景象,才是小說真正的悲劇本源,才是王禎和所要表達的反資本主義的荒誕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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