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26 獨立小橋風滿袖 ― 於梨華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26 

獨立小橋風滿袖

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http://www.chiuko.com.tw/author.php?au=detail&authorID=652

 

於梨華被稱為台灣「留學生文學」的原創者,其作品都以留學生為主題,以他鄉遊子、故國難望為劇情,描寫他們的經歷和遭遇,他們的思想和生活,他們的事業與婚姻,他們的飄泊與失意。在臺灣威權時代,曾因返回中國大陸而被國民黨視為「投共」,禁止於梨華回台並封殺其作品,至到1987年才解除。《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是於梨華的代表作,作者以其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銳,以自己也是飄泊異地、離鄉背景的深切感觸,寫下了那個世代海外知識分子無根的心靈、飄流的歲月、認同的困厄。

 

無鄉可返的返鄉之旅

 

「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這句曾是 196070年代臺灣知識分子生涯最佳規劃的口頭禪,一則道盡當時臺灣社會崇洋媚外的心態,一則具實描寫了當時臺灣學生夢寐以求的理想境界。留學生,確切地說是指留美學生,在異地他鄉逐漸形成一個小型的「華人社會」,但說是「小型社會」,實則是離枝落花、滄海孤島,其中的辛酸與苦澀,可說是有口難嚥、乏人可訴。這群海外遊子,在異國備受歧視冷落,回到家鄉又高傲自憐;在白人社會裡寄人籬下也要強忍羞辱,返國安身立命又難忍鄉土的落後和粗鄙,這種矛盾與落差,寫在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小說中,可說絲絲入扣、如咽似泣。

小說以主人公「返鄉尋根」為起點,敘述曾是臺大高材生的牟天磊去國十幾年後,從美國回到臺灣。拿到新聞學博士的牟天磊,看見故鄉的一草一木、一景一幕,無不觸動了牟天磊記憶中從從臺灣到美國,再從美國回臺灣的流離歲月。這段曲折的奔走和流轉,像似繞了一個圓圈,表面上看似虛擲時光、原地重返,但實際上卻是一場飽經風霜、曲折不平的心靈歧路,從浪漫懵懂的起點,轉向失望與覺悟的終點。




牟天磊期待一種返家的溫暖,但一到家門,卻有一種陌生過客的疏離感。因為,對久離而歸鄉的牟天磊而言,本是因為厭倦美國社會的冷酷無情、寄人籬下的日子,希望回家重溫鄉土的舊情和氣味,沒想到臺灣如此悶熱、擁擠、髒亂和粗魯,在一片崇洋媚外、言必稱「美國好」的氣氛下,反而使牟天磊產生「此家是何家」的錯愕與迷惘,內心充滿「回家不是家」、「有家似無家」的憂思與愁悵。對照於當年在棕櫚樹下許下要在他鄉出人頭地的誓約,如今看來,既沒有失敗,也沒有成功,只是若有所失、似夢非夢。顯然,這是一場無鄉可返的返鄉之旅。

 

家鄉的過客

 

小說以複調式時空敘事為手法,並行著兩種敘事時態,一是現在進行式,一是過去進行式。於梨華的敘事技巧就在於,她運用一種「時空的弔軌性」來櫬托「認同的悖論性」,那就是,在地理時空上,現在進行的是結束過去離國多年之後的返鄉,但是在記憶時空上,卻是過去多年離國經驗在現在時態上重返和再現,於是,物理時空與記憶時空混成一團,家鄉與異國之間真假難分、虛實難辨。而認同的悖論性則在於:返鄉原本是為了治療鄉愁、停止流浪,但對家鄉的失望和疏離,反而加深了鄉愁的刺痛,勾起了無限的憂思和迷惘。

鄉愁只有在返家時格外清晰,飄泊的記憶在回鄉時特別地鮮明。天磊的學成歸國,引來了無數人的欽佩和羨慕,但他熬過的苦楚、流過的淚水,卻像一條綁在身後的尾巴,如影隨行,無力擺脫。家中的傭人以「少爺」稱呼他,家人、親友以「衣錦榮歸」熱烈歡迎他,家鄉的女友以柔情和思念等待他,但如果他們知到他在美國,終日綣縮在寒冷的地下室裡,望著窗外的飄雪,想著一片空漠的未來,如果他們知道他一日兩餐以蘋果當飯,在飯館裡端過盤子、洗過碗筷,甚至刷過女生宿舍的廁所,傭人是否還會以「少爺」稱呼他?家人親友們是否還認為他衣錦榮歸?在家人的擁抱和撫慰中,他的身體卻是麻木的、孤獨的,在親人的簇擁和熱淚下,他的心卻是冰冷的、僵硬的。天磊回憶著:

 

他現在記得那個夏天終於找到了事,每夜開運冰的大卡車來往於三蕃

市和卡美爾之間,像一節火車那麼長的卡車,從夜裡十二點開到清晨

五時。世界在平安地熟睡時,他卻絕望地醒著,睜著拉滿紅絲的眼,

望著崎嶇的山路;……在他的背後,是幾千斤令人僵直的冰,在他的

身前,是幾十層叫人心寒的峻巖,他心裡燒著絕望憤怒與不甘的火,

慢慢的爬著,開著,行著人間最寂寞的掙扎的路。[1]

 

對於這個人未老、心已衰的天磊而言,別人眼中的天堂之地美國,卻是他親身體驗的地獄之谷;別人以為他這次是學成歸國,但實際上他是在放棄美國根本談不上什麼成就的事業,只想回台清清靜靜的找個糊口之處才回來的。人們以為他全身鍍金、滿肚子洋墨水,實際上經歷十年的折磨之後,他只剩下辛酸、消沉和沮喪。人們不理解他,一如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曾經走過的路。

闊別多年的父親覺得他變了,變得冷漠、孤僻、不近人情;和他通信多年的女友意珊,一個已經把一生幸福和出國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的天真女孩,一個讓他真正想回家的未來伴侶,不僅不懂他的不快樂、不開心,更不懂他的孤獨與失落。他只能淡淡地對他說:「我是一個島,島上都是沙,每顆沙都是寂寞」[2]。天磊謝絕了報社的採訪,迴避友人的拜訪,拒絕了父親友人的人情請託,人們以為他高傲和冷酷,實際上,十幾年的留學生活早已使他習慣了孤絕、封閉和逃避,他不要人們像他一樣,終日癡做美國白日夢,回頭已是滿身傷。

唯一能讓他吐露心聲的,是他大學時代的教授邱尚峰,一位和他有著共同美國經驗的老師:

 

在那邊的時候我想回來,覺得為了和親人在一起,為了回到自己成長

起來的地方,可以放棄在美國十年勞力痛苦所換來的一切。可是回來

之後,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不是我想像的那麼樣叫我不捨得走,最

苦的,回來之後,覺得自己仍是一個客人,並不屬於這個地方。[3]

 

最後,天磊決定留下來,留在這塊他生長的土地上。但這個「放棄美國」的決定,卻嚴重衝擊著他和意珊的婚姻。因為意珊,一個就像當年憧憬著美國、一心編織留學美夢的天磊一樣,她把留學寄託在婚姻的結合上,把婚姻視為出國鍍金的跳板;她雖然不能獲得美博士,但只少可以做個「美博士的太太」。但是對天磊而言,他不能在因為婚姻再度墜入深淵。這場婚姻,對意珊來說是通往天國的門票,對天磊來說卻是重返地獄的賣身契。

 

認同的分裂下的文化孤兒

 

牟天磊實際上是戰後臺灣經濟起飛時期「外省精英」的典型代表,天資聰穎、品學兼優。對當時大陸移臺的外省知識分子來說,臺灣既是學習成長之地,又是陌生而疏離的他鄉。對這塊彈丸海島,既有深厚而美好的成長記憶,又夾身於深不可跨的省籍籓籬。於是,出國、留學、喝洋墨水,幾乎是那一代外省精英另覓生命理想、另建事業高塔的唯一選擇。



然而,這種選擇,有多少是出自主體自覺的理性規劃?有多少是出自個人自由的選擇?實際上,這既是一種「急流抓木」的自救,又是離土失根的自我流放。牟天磊正是這種「尋夢—失根」的一代,生在自己的土地上卻又感到身不在此,遠赴異國尋夢卻又驚覺心非所屬。牟天磊就像無數離土失根的外省精英一樣,異國的憧憬和家園的眷念渾成一體,夢想和失落交織於一身;既處於認同分裂又亟思回歸認祖,既是光宗耀祖的精英分子又是異國社會下的邊緣人,他()成了認同夾縫中的文化孤兒。

 

臺灣離散文學

 

天磊的一生,實際上是也是留學生、美國華人的於梨華自己的生活體驗和寫照。於梨華以自己多年的美國生活經驗,以其對美國華人社會的細微觀察和華人生活的真實體驗,寫下了那一代台灣留學生的現實處境和精神苦悶,撕開了中國人不切實際的「美國夢」。在小說中,於梨華具體呈現了留學生的三重困境,一是無法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二是無法進入各立門戶、自掃門前雪的華人社圈,三是無法歸宿於土生土長的家園,這三重困境,既是「臺灣外省人」的時代宿命,也是所有海外華人共同的生命體驗。

作為一名教授型女性作家,於梨華不賣弄華麗的詞藻,不誇大驚奇的劇情,但作品中總是散發淡淡的憂愁、陣陣的隱痛、默默的哀傷。至今依然勤寫不倦的於梨華,以生活寫小說,以文學說歷史,她建立了一種「台灣離散文學」(Taiwanese diasporic literature)的風格,為臺灣文學另闢一塊創作廣場,也為196070年代的台灣社會與華人歷史,寫下了優美動人的篇章。

 



[1] 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臺北:皇冠,1989,頁34

[2] 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頁132

[3] 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頁197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