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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殖民主義的戰鬥詩人
─艾梅.沙塞爾的「黑性」文學
總有一天
我的赤手空拳
就足夠粉碎你的世界
─艾梅.沙塞爾,《暴風雨》─
艾梅.沙塞爾(Aimé Césaire)是20世紀黑人文學復興、反殖民主義和「黑性(黑色自覺運動)」(Négritude)的領導人物。1913年生於法屬加勒比海的馬提尼克。馬提尼克島與哥德普洛島(Guadeloupe)合稱法屬安地列斯(French Antilles),1502年被哥倫布發現,1635年落入法國殖民統治,成為法國重要的蔗糖來源地。馬提尼克遭受法國殖民統治達兩百年以上,是法國海外殖民地中最溫順和「同化」最徹底的地區,島上的奴隸勞動一直到1848年才告結束。
沙塞爾18歲即離開故鄉前往巴黎,因合組《黑人學生報》(Etudiant
Noir)和出版成名作《卡熱》(Cahier)(報告書)而成為旅法黑人學生反殖民運動的領袖。1945年沙塞爾返鄉從事政治運動,在法農(Frantz
Fanon)的協助下當選首都法蘭西堡(Fort-de-France)市長以及法國第四共和第一屆國民會議共產黨海外支部副主席。1968年沙塞爾發表莎士比亞同名小說《暴風雨》(Une Tempête),這部劇本式小說被視為當代後殖民小說的典範之作。沙塞爾不僅以他的詩歌和劇本聞名,他的政治活動也對黑人反抗運動產生深遠影響。在現實政治之外,沙塞爾一生都是以反殖民主義的戰鬥風格和反諷主題進行寫作。
融合藝術化的現代主義和黑人意識,巧妙運用非韻律性的重覆性疊詞和物像化隱喻,是沙塞爾作品特有的風格。沙塞爾善於運用「超現實主義」的手法,深入挖掘黑人潛意識中的原鄉情懷、認同糾結和反抗能量,並從意識反射中暴露殖民主義的虛假性和偽善性。他的作品始終以「殖民∕受殖」的經濟衝突和精神壓力為主題,「主∕奴式」的怨懟和抵抗,有時像是堅硬的骨架支撐著他渾厚的詰問和論戰,有時又像是哀愁的輓歌,追憶那被壓抑窒息的黑人真情,呼喚著黑人革命意識的復興。
在西方比較熟知的《返鄉之路》(Return to My
Native Land, 1947)這部詩集中,沙塞爾運用詩性化景觀對比的手法,襯托出「帝國奢華∕家園殘破」的強烈落差。這部被稱為「反殖民主義詩學」的作品,對黑人自覺運動有著深遠影響。在這部超現實主義作品中,沙塞爾運用了「血的記憶」的象徵筆法,描寫黑人沉淪與殉難的歷史。他想像回到生育他的島嶼,但這種返鄉不只是一趟觀光之旅,而是一場「認同回歸」,它準備面對民族所有的過去,並準備無條件的接受它。詩人從祖先的回憶中喚回了蜂鳥、海豚、巨蟹、椰林、圖騰和森林中壯碩的「剛果之河」,詩人把「血淚歷史」和「民族新生」作了感性的並列,賦予懷舊之思一種民族革命的深層動力。
由於《返鄉之路》這一詩集,沙塞爾從此與「黑性」運動結了不解之緣。「黑性」是一個關於認同與文化歸屬之基本態度的概念,意指「確認自己是個黑人並以黑人為傲」。「黑性」作為一場文學上「認祖」、「返鄉」、「尋根」的藝術表現形式,是後殖民批評領域最早的起源地,它是由非洲黑人文學家與政治家所發起的一場淒情而壯闊的文學啟蒙運動,同時也是黑人反殖民文化運動最早的前身。「黑性」一詞最早出現在1934年創立於巴黎的《黑人學生報》,在最早的意義上,是指一場黑人的尋根運動,提倡黑人自覺、肯定自我認同以及對黑人原真屬性的復歸。沙塞爾寫道:
我的黑性不是一塊石礫∕my negritude is not a stone
不是對白日的喧囂充耳不聞∕nor a deafness flung against the clamor of the day
我的黑性不是一片漂流在死水上的白肉∕my negritude is not a white speck of dead water
不是地球一隻瞎盲的眼∕on the dead eye of the earth
我的黑性不是高塔也不是教堂∕my negritude is neither tower nor cathedral
它插進餿水中鮮紅的肉屑it plunges into
the red flesh of the soil
它刺入天空中火紅的氣體∕it plunges into the blaxing flesh of the sky
我的黑性以洞穴作謎底∕my negritude riddles with holes
它來自尊貴的堅忍所生的極度苦楚∕the dense affliction of its worthy patience.
黑性運動作為一種思想復甦和文化回歸運動,其主旨是透過文學、藝術、音樂和社會活動,追求一種黑人個性的表達,這種表達既是率真的、透明的,也是自我肯定和自我尊重的。在政治上,黑性運動致力於反對法國殖民主義,抵制歐洲帝國的「殖民同化」(colonial
assimilation)。沙塞爾認為,黑人復興運動就是一種黑人認同的重建運動,它的精神就是要讓黑人知道自己就是黑人,這種簡單的「自認」,意味著黑人必須接受我是黑人這個現實,並認真地維繫作為一個黑人的命運、自己的歷史與文化。沙塞爾進一步表明,黑人作家是黑性運動的倡導者與承擔者,黑人作家的作用是捍衛種族文化,喚醒種族意識,承擔起種族的命運和充當種族的代言人,為此,必須接受其自己的膚色和社會出身,瞭解黑人所經歷的苦難、面臨的問題和存在的不足。
「黑性」運動的另一主要倡導者李奧坡.桑戈爾(Leopold Sedar Senghor)則把「黑人價值」置於黑性運動的核心。他認為,「黑性」就是要使黑人世界各種價值徹底的文明化,這不是種族主義,而是文化,這是一種自我領悟與自我克服的心境,黑人與宇宙和諧地的結合起來。桑戈爾還在他不同的文章中對黑性作過多種定義,他曾寫道:「感性是黑人的本質,理性才是希臘的」(Feeling is
Negro, Reason is Greek)。換言之,黑性是黑人世界文化價值的結晶。
黑性具有濃厚的懷鄉情愫和詩化風格。在早期的黑人文學中,也多以詩或戲劇為題材,以懷念故鄉舊土、感傷黑人身世與處境為主題,以博取同情,爭取認同。這些作品都是歌頌非洲的,歌頌非洲獨特的自然律動、色彩和氣味,描繪非洲人物的素樸、率真和忠厚。正是在這種氛圍之下,當代美國黑人文學健將詹姆斯(C. L. R James)賦予黑性以一種詩性化的風格,將「黑性」描述為一種想像的世界,是一個種族走向一個共同聚居地(common rendezvous)的過程,進而追求一種新的詩性意象(poet's vision)。
然而,「黑性」也遭到不少批評。批評者認為在這繁雜的世界上,一種認為將散落各處的黑人單靠膚色就可結成持久統一體的設想,是否站得住腳,是很值得懷疑的。有人認為,「黑性」只不過是「對傳統的一種人為的追求」或「對奇異情調的廉價獵取」。換言之,「黑性」至多只能充作黑人認同挫折下的遮雨篷,一種阿Q主義的避風港,而不是黑人作為一種世界人類而獲得普遍意義的解放。
但是桑戈爾在高度推崇沙塞爾推動「黑性」的貢獻之外,也提出辯護。他宣稱「黑性」既不是種族主義,也不是自我否定。它不僅指涉一種肯定的意涵,而且還是指「人應該以自己為根源」,亦即「自我肯認」(self-confirmation):對自身存有的肯認。美裔非洲詩人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也對「新黑人」提出詮釋,他說:「我們,新一代的創造者,毫不羞愧的勇於表達我們的非洲性格,我們之中有好看的,也有醜的;正如鼓聲有時哭泣,有時歡笑。也許,黑性只是指我們的起源性」。桑戈爾更指出,自沙塞爾試圖對黑性作出更清楚定義以來,「黑性」已演變為一種武器,作為黑人解放的工具,以及作為20世紀人道主義的某種貢獻。
沙塞爾最著名的劇本《暴風雨》,採取「同名同地」的方式,逆寫了莎士比亞的殖民論述,並以描繪美洲黑人生活、重建加勒比海脈絡下黑人自覺經驗為目標。薩依德(Edward Said)將它評價為一部具有「解殖∕反寫」意義的革命敘事學,它意味著一場文化表述權的爭奪,在情感上意圖和莎士比亞競逐再現加勒比海的權利。
劇本中殖民主人帕斯派羅(Prospero,取其「富主之意」)手下有兩位奴樸,一是艾瑞爾(Ariel),一是卡力班(Caliban),兩人爭取自由的方式截然不同,艾瑞爾訴諸於喚醒殖民主人的道德意識,卡力班則採取暴力反抗。雖然卡力班最後失敗,但最後卡力班卻以徹底的覺醒向帕斯派羅提出控訴。在《暴風雨》的第64-65頁中寫道:
帕斯派羅,你是個大魔頭
說謊,是你的絕活
你騙了我這麼多
欺騙我關於這個世界,關於我自己
你在我身上貼上了標籤
一個關於我自己的印記:
落伍的,用你的話說,低能的
這就是你塑造我的方式
但我知道總有一天
我的赤手空拳
就足夠粉碎你的世界
這個舊世界即將要倒塌!……
Prospero, you’re a great magician:
you’re an old hand at deception.
And you lied to me so much,
about the world, about myself,
that you ended up by imposing on me
an image of myself:
underdeveloped, in your words, undercompetent
that’s how you made me see myself!
And I know that one day
my bare fist, just that,
will be enough to crush your world!
The old world is crumbling down! . . .
將超現實主義作品與文化抵抗和政治鬥爭相結合,在沙塞爾身上得到了傑出的整合與運用。二次大戰期間,沙塞爾結識了法國超現實主義重要作家布洛東(André Breton,1896—1966),這對沙塞爾的詩風和政治寫作產生很大影響。布洛東曾是法國共產黨黨員,在政治立場上屬於「托洛斯基左派」,堅持藝術應為革命服務。他的詩作特色在於舒展自如又不乏嚴謹嫻雅的韻律,能在詩行與韻氣之中,展示清新而逼肖的形象。超現實主義的特色就在於無遮蔽地、閃爍般地讓意識和潛意識借取詩句而取得充盈的活力之後,再透過詩句推進和形象交疊的手法,任其自由湧現和滲透。布洛東的作品,既具有激情難掩的姿意豪放,又富於不勝自持的含蓄婉約,因而容易使讀者產生如夢似醒、如幻似真的激情與感應。
布洛東對沙塞爾的影響在於促成沙塞爾進行一種藉由「超現實∕悲劇詩」的創作,以激發黑人意識與革命意志的昂揚。在布洛東的觀念中,詩是認識世界的工具,既在洩露絕對境界,又負有協調夢想和行為的有效功能。因此,詩是社會現實與詩人心體的一種結合,這意味著詩是一種「擁抱」,但它更是詩人通過這種結合而對社會現實進行超越想像,一種烏托邦式的介入和引爆,這意味著詩又是一種「批判」。沙塞爾將這些觀點灌注在一種以「(興於)苦難∕(出往)抵抗」為動力的寫作中,運用諸如「原鄉美景∕帝國燒掠」、「黑人純癡∕白人性暴」、「面露曲迎∕心藏毒怨」等等意象交疊和擠壓衝撞的手法,試圖從根源之處塗寫黑人的創痛,挖掘黑人內心的本真。用布洛東的語言來說,沙塞爾的詩作體現了「只要世上存在著苦難,詩的擁抱總在防範任何閃躲」。
在一首題為《毀滅》的詩中,沙塞爾有如「含燄吐火」一般表達了黑人準備為自己種族生命而戰的意志狀態:
我們要用戴盔甲的頭顱擊打新鮮空氣
我們要用狠狠張開的手掌擊打太陽
我們要用光著腳的嗓音擊打土壤
雄性花朵會睡在鏡子的縫隙甚至三葉蟲的盔甲裏
會在永恆的半明半暗中降低自己
在那些膨脹著牛奶礦的柔軟胸膛上
難道我們不要進入那門廊
那毀滅的門廊?
一條強有力的通道,向著靜脈的黃色斑點
溫暖
那裏鎖著憤怒尚未被馴服的水牛群
奔跑
牙齒間咬著一塊發育成熟的颶風
在豐饒黃昏旋轉的美人蕉叢中
沙塞爾的《殖民論述》(On Colonial Discourse)正是上述精神的體現。沙塞爾指出,他所寫的是關於上百萬被精巧地傷害(skillfully injected)而感到恐懼的人們,他們內心自卑的情結,他們的驚荒、絕望與恥辱。
沙塞爾在《殖民論述》一書中,對殖民主義作出了最深沉的譴責,這是一篇戰鬥氣味十足的歷史文獻。沙塞爾宣稱,歐洲(殖民主義)在道德上和精神上都是不可饒恕的,歐洲(帝國文明)應對歷史上最高的屍堆負責 :
只要在有殖民者與被殖民者遭遇的地方,我都看見武力、獸性、殘酷、
虐待狂、打鬥、以及在奴化教育下造就出來的成千上萬的附庸官吏、聽
差、工匠、公務員和為了便於做生意的翻譯人員。在殖民者與被殖民者
之間,存在的是強制勞動、恐嚇、壓迫、員警、徵稅、竊取、強姦、強
迫性田野勞作、鄙視、狐疑、狂妄、自我陶醉、貪婪、沒有大腦的名流
、被屈辱的民眾。
作為一名詩人和政治家,沙塞爾努力呈現一種「殖民地景象」,賦予這個殘花敗絮般社會以一種深沉和濃鬱的反抗能量。然而,沙塞爾的詩篇絕不是一種觀景式的田園哀歌,不是個人式的吐鬱舒懷,而是以經濟分析為基礎的戰鬥式控訴。沙塞爾的最大貢獻在於,他以凝重的語氣,重覆再重覆的簡潔語詞,撕去了歐洲文明的假面具,喚醒了殖民地人民,武裝了當代最前衛的後殖民知識份子。
進階閱讀:
1,Aimé Césaire: The Collected Poetry,
2,A. James Arnold, Modernism &
Negritude: The Poetry and Poetics of Aimé Césaire,
Daedalus Books, 1982
3,Josaphat B. Kubayanda, The Poet's
and Aimé Césaire,
4,Abiola Irele, Aimé Césaire,
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4
5,Abiola Irele,
F. Abiola Irele, The African Imagination: Literature in
Diasp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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