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38 天若有情天亦老 ― 師陀 ∕《果園城記》

 

38 

天若有情天亦老

師陀∕《果園城記》

 

師陀

 

    出版於1946年抗戰時期上海淪區的《果園城記》,是師陀的代表作。師陀本名王長簡(時用「蘆焚」為名),筆名「師陀」之用意,有人說是「師法陀斯妥耶夫斯基(臺譯杜斯妥也夫斯基)」,並以此解釋師陀的作品深受這位俄國大文豪的影響。但據作者的自我調侃,「陀」字是指高地或丘陵,師法小丘,意是指胸無大志,但求茍安而已。

 

    果園城:原質性呈現

 

    果園城記》由18篇短篇構成,是一部以回憶和想像所構築的鄉土敘事,小說通過對小城人事與景物的間距性描寫,運用時間印記和精神體驗的感性敘事,表達了一個「精神流放者」(或流亡之奴)對故國家園的懷想與眷念,既帶有純樸古風之美,也蘊含對人生哲理的深思。

儘管師陀自謙,把《果園城記》視為「心懷亡國奴之牢愁,而又身無長技以謀生之路」之下,一部「偶然拈弄筆墨」的消遣之作[1],但作品所發揮的藝術成就絕非「無聊」一語所能概括。歷來,評論家傾向於把果園城記》視為一部「精神返鄉之旅」,但這裡的「返鄉」不只是回家而已,更是一種形上的皈依、永恆的棲息,另一方面,師陀筆下的「家園」(師陀祖籍河南杞縣),也不只是地域意義下的「老家」而已,而是所有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原鄉,因而帶有普遍的、出世的意義。

對師陀來說,這果園城是一種「泛稱」而不是「特指」,是中國式鄉土生活的概括:「果園城,一個假想的亞細亞式的名字,一切這種中國小城的代表[2];對於家園之戀,師陀也不是一味地抒情和泛愛,而是夾雜悲憫之愛和同情之恨於一體的「反思性文本」。這裡所謂「反思性文本」,或許可以稱為「現實的還原主義」,這是一種作家通過情感的多次加工、通過對內在情感的客觀化冷卻和過濾,對社會現實所進行的原質性呈現。




    這裡所謂「原質性呈現」是指對中國傳統社會和微小人物之命運結構的親緣性表達,但這種表達不是寫實或直描,而是對社會傳統和鄉民心理之純質與真性的透析和坦露。在《果園城記》中,作為中國社會之原質的是「大命運」與「小人物」之間的文化張力,一種深嵌在宿命因果下的悲劇性循環,簡單地說,就是一種荒繆性。例如〈葛天民〉中的人物葛天民,一個閒適度日、與世無爭的地主,他的特徵就是「健忘」,他日復一日的過著「不用思索」的日子,從他身上可以看到中國傳統社會那種散漫、單調、懶惰的原質。

    桃紅〉裡的素姑,一個像春天一樣溫柔,走路像空氣般無聲的舊式閨秀,卻一生找不到歸宿,在果園城單調呆滯的生活約束下,消磨著青春,枯黃了容顏,成了「一個中國的在空閨裡憔悴了的少女[3],只留下一行清淚,幾許悲哀。

    在〈賀文龍的文稿〉中,懷抱作家夢的賀文龍,在瑣瑣碎碎、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消殘了壯志,夢碎了理想。〈顏料盒〉裡的油三妹,在枯燥乏味的社會環境下,為了追求獨立自主,卻因抗爭而受盡羞辱,最終吞下藤黃而自盡。至於〈城主〉中那世傳顯赫的封建主子「魁爺」,是一個勢力雄厚、威風凜凜的霸主,卻因莊稼人造反和出身戲子的四太太背叛,以致榮耀盡失,一蹶不振。在這些小人物身上,看到的不只是個人的命運,而是看似和平悠然實則故步自封的民族本性,以及那深不可測、重不可傾、濃不可化的悲劇本質。


 

   果園城:有機的生命體

 

  一如沈從人筆下的湘西「邊城」、蕭紅的「呼蘭河」、林海音的北京「南城」,《果園城記》中的「小城」不只是一個地方或場所,而是一種蘊含文化歸屬與鄉土認同的精神象徵。和許多以小城題裁的優秀作品類似,這裡的「果園」,既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抒情—懷鄉」的核心母題,也是中國文人寄予深情的理想國度。實際上,「小城」在師陀的創作中是一個「有機生命體」,是一個融合著空間架疊、時間印記、人物性格、草木興落、人生流轉的生命空間,從中再現出作家的情感世界與理想投射。換言之,小城一向是中國文人一張綿延不絕、書寫不盡的畫卷,從中塗抹和刻印作家的愛恨與悲喜,凝結並散發作家的經驗與體悟,散發出對生命、景物、土地的沉思與懷想,《果園城記》正是這樣的典型佳作。

 

        我要用腳踩一踩這裡的土地,我懷想著的,先前我曾經走過無數次的土

        地。……這裡的每一粒沙都留著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生命。就在

這岸上,我曾無數次背著晚風坐著,面向將墮的紅紅的落日……

 

        我熟悉這城裡的每一口井,每一條衢巷,每一顆樹木。它的任何一條

        街沒有兩里半長,在任何一條街上你總能看見狗正臥著打鼾,它們是

        絕不會叫喚的,即使用腳去踢也不;你總能看見豬橫過大路,即使在

        衙門前面也絕不會例外,它們低了頭,哼哼唧唧的吟哦著,悠然搖動

        尾巴。[4]

 

    果園城:時間的感傷結構

 

    「小城」,在地理意義上,是鄉村與城市之間的管道,是傳統與現代的介面;小城給人的意象總是旅來客往或車馬夾道,有市井林立和茶寮酒肆的繁榮景象,也有交遊結往、人情世故的人際關係,有時可能是人去樓空、草木不生的廢墟景象,這是小城既有的物質構成和物理外象。然而,在中國現代小說的小城題裁中,小城往往不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溫馨小院,也不是「古道、西風、瘦馬」的牧歌世界,更多的是夾雜希冀與絕望、奮發與保守、光明與黑暗、美麗與醜惡的「混合世界」;正是在現實的殘缺與飽滿的理想之間,作家構築了屬於自己的「第二世界」,一種通過「回憶再現」(representation of memory)所重構的象徵世界。在《果園城記》中,師陀所構築的第二世界,是一種由永恆與瞬變所構成的「時間結構」:一種對時間的體悟與感傷的情感結構。

    時間的感傷結構是一種時空的感性認知形式,它通過回憶敘事進行來回穿梭、往返流連,並在回憶與小城之間構築意識流,讓時間具有活性敘事的功能,也讓空間產生流動的意象性。在記憶與小城之間,師陀構築了一種「想像的間距」,在這個想像世界中,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以回溯、折疊、流轉為特徵,空間也不是單面的,而是以立體、扭轉、變形為特色。在這以記憶為串接的時空結構中,記憶既是遺忘也是洗鍊,既是添加也是改色,虛構的幻覺既是一種再現的創造,也是對失落與飄散的補拾。在小說中,真實與虛構沒有界線,一如青春與衰老只是反覆循環,在這裡,作為空間的小城可以在時間的任何「流點」中一再展現,而作為記憶載體的時間,也可以來回展示生命的各種樣態,這些生命樣態既是雜亂的、無序的,也是清晰的、動人的。正是在這種時空的雙重碎裂與重組中,在矇朧與灰暗的記憶甬道裡,褪托出不確定、沒把握的美感,使生命的意義獲得審美的躍升和詩性的表達。

    在《果園城記》中,師陀構築了一種「滄海一粟」的生命觀,並通過滄海無限延伸和一粟短暫無常的對比,來表達「景物不變、人事已非」的體悟。在果園城中,不變的是大地黃土、夕陽晚照,不變的是四季輪替、生死循環。然而,在逝者如斯之中,變化的是人事與容顏,變化的是青春與鍾老。在不變與變之中,時間像一雙「流動之眼」,正如小說中的「塔」,它凝視著一個又一個哭啼嬰兒從母親的肚裡瓜瓜落地,送入人間,又護送著一代又一代人的靈柩從城裡馬路走過,埋入土裡。小說以素姑和孟林老太為對比,當時間之眼轉向過去時,看到的是素姑小姐青春的明亮與韻致,她苗條的身段、明亮的眼睛、細膩的皮膚,同時也看到孟林老太的成熟的智性、莊嚴的外表、機敏的處事。當時間之眼拉回現在時,看到的是素姑憔悴的容顏、呆滯的舉動、枯黃的頭髮,以及孟林老太的老態龍鍾、耳聾眼花。



 

    天地有愛、生命無常

 

    時間不歇腳,歲月不饒人。人們只能對記憶的凝結—例如桌上的照片—付出稀噓和感歎,一如那張孟林先生的遺照,那投射出來的笑容是十年前的笑容,那桌上擺著的茶是僕人十年前端上來的茶。但那照片中的人與物,已經身軀不存、形影不在。

    果園城》雖是一部鄉土小說,它像一曲懷鄉輓歌,一幕昏黃畫布,但師陀對於中國鄉土與人物的描寫,早已超越地域性、風俗化的一般作品,而是深入到民族命運與生存處境的反思和審視,以及對即使螻蟻度日、順從忍受也安然自享的中國人民深刻的同情與眷念。正像小說中那座凝視大地上生來死去的「塔」,它看到的是浮生百態、眾生嘻嚷,更看到天地有愛、生命無常。

 



[1] 師陀,〈果園城記.序〉,載於劉增傑編校,《師陀全集》(1卷,下),開封:河南大學,2004,頁452

[2] 《師陀全集》(1卷,下),頁454

[3] 《師陀全集》(1卷,下),頁487

[4] 《師陀全集》(1卷,下),頁455-456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