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6日 星期五

41 可憐春似人將老 ― 蘇童 ∕《妻妾成群》

 

41 

 可憐春似人將老

蘇童∕《妻妾成群》


蘇童

http://i0.sinaimg.cn/book/news/a/2010-04-09/U4075P112T3D267983F48DT20100409111726.jpg

 

蘇童被視為「八0」後中國先鋒派作家。對「先鋒」一語的簡單闡釋,就是對主流敘事的顛覆與革新,對傳統藝術體制和秩序的反諷與決裂。中國現代先鋒小說拒絕了唯美主義的歌頌和濫情,主張小說就是生活的具體文本,應該反映現代中國人的情感結構、欲望舒發和人性本相。蘇童創作於1989年的《妻妾成群》就是先鋒小說的代表作,這是一部歇斯底里式家族內鬥和女性悲劇的文本,通過一個「一夫四妾」封建家庭的權力與欲望鬥爭,表現了女性世界波濤洶湧、死影幢幢的生死與悲歡,展示了中國女性生存狀態的悲劇結構。

妻妾成群》的先鋒性格就在於衝破傳統小說的正典敘事與文以載道的慣習,敢於運用反道德教條和人性黑暗質素,比如同性戀、通姦、性變態、詛咒、謀殺、陷害等等,來演繹中國傳統劣質文化的毒性結構。換言之,長期以來被歷史主流敘事排斥的欲望、權力、非理性、潛意識等等,重新躍然紙上,甚至取得以邊緣抗擊主流的銳利優勢。

 

    從身份攀附到欲望鬥爭

 

    

小說以「一夫」—陳佐千,一個沒落中的封建家長,「四妾」—元配毓如、二太太卓雲、三太太梅珊、四太太頌蓮—為交叉敘事軸線,描寫陳佐千的妻妾和女僕們之間,為了各自的名份與地位,為了爭寵和奪權,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明爭暗鬥。小說不僅批判中國封建家族主義,嘲諷中國病態的納妾文化,更對女性情欲和男性霸權的交戰,對女性內心世界的憂悶、怨忿、囚困難逃的悲劇命運,有著深邃入骨的描寫。    小說以四太太頌蓮迎娶入門為開場。頌蓮,小說的女主角,一個商賈之家的閨女,在父親經商失敗自殺、生存受到威脅的時候,繼母向她攤牌,讓她選擇做工還是嫁人時,頌蓮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嫁人作妾。這是中國非獨立女性一條最便宜、最現實的生存選擇,因為頌蓮知道「女工」和「小妾」有著經濟上截然不同的地位,但她也知道,做妾比做工更為卑微、艱難。但是頌蓮別無選擇,只能期待嫁個好主子。當繼母以作妾的名份低微勸她再三思量時,頌蓮只能幽幽怨訴:「名份是什麼?名份是我這樣的人考慮的嗎?反正我交給妳賣了[1]




    頌蓮入門為妾,與其說是陳府男主人陳佐千的「豪娶」,不如說是頌蓮的「賤賣」。但她以自己的青春美貌為籌碼,以自己的幸福作賭注,她不願做尋常人家的媒妁之妻,卻甘願作一門偏室小妾;她試圖通過「妾女翻身」實現人生的轉變。這一願望固然悲微可憫,但也顯示中國傳統女性以貌取勝、待價而沽的身體交易意識,顯示中國男性貪圖齊人之福、視妻妾為玩物的病態文化。

    頌蓮入門時還只是一個不施胭脂的青澀少女,「她是傍晚時分由四個鄉下轎夫抬進花園西側後門的」,「看見那頂轎子悄悄地從月亮門裡擠進來,下來一個白衣黑群的女學生,「僕人們以為是在北平讀書的大小姐回家了,迎上去一看不是,是一個滿臉塵土疲憊不堪的女學生」,在這裡,「傍晚時分」、「鄉下轎夫」、「西側後門」、「從月亮門裡擠進來」、「滿臉塵土疲憊不堪等用語,正是為了顯示一門悄悄溜進、偏房暗娶的納妾婚姻,從中顯示一個男性霸權的不著痕激,顯示一個性別等級社會的靜聲流動,同時也暗示一個自負女子由後門潛入,繼而登堂入室的生命伏筆與曲折歷程。

    應該說,作者並非平淡無奇地描寫一樁娶妻過程,而是深入一個無路可走、自甘為妾之女性的心路歷程,綿綿探幽地描寫一個屈就現實之女性內心世界的孤獨、晦澀與茫然。一個青春少女,沒有愛情與幸福的追求權,沒有身體與欲望的自主權,婚姻對這個荳蔻少女來說,不是期許和盼望,而是陌生、茫然與呆滯:

 

        那一年頌蓮留著齊耳的短髮,用一條天藍色的緞帶箍住,她的臉是圓

        圓的,不施脂粉,但顯得有點蒼白。頌蓮鑽出轎子站在草地上茫然環

        顧,在秋日的陽光下頌蓮的身影單薄纖細,散發出紙人一樣呆板的氣

        息。[2]

 

    在這裡,「秋日陽光下纖細的身影」,「紙人一般的呆板」,正是傳統中國在婚姻之路上無所適從、茫然無主的寫照。實際上,以頌蓮為典型,女性內心神秘難測的幽黯世界正是蘇童的敘事主題,從一個白衣黑群、短髮齊耳的女學生,在歷經權力與欲望的生死爭鬥之後,最終走向心焚癲狂的境地:

 

秋天裡有很多這樣的時候,窗外天色陰晦,細雨綿延不絕地落在花園

,從紫荊、石榴樹的肩枝葉上濺起碎玉般的聲音。這樣的時候頌蓮枯

坐窗邊,睇視外面晾衣繩上一塊被雨淋濕的絲絹,她心緒煩躁複雜,

有的念頭甚至是秘不可示。[3]

 

悲女列傳:女性命運的悲性書寫

 

    小說中一一細描了「四妾」的悲劇故事。這些悲情,不是意外或傷故,而是緊鎖在妻奴和妾僕鏈條上的困獸之鬥。小說中對大房毓如的描寫雖然不多,但毓如的處境卻像一幅布幕、一面鏡子,從中反射出妻奴妾僕們的悲劇結構:納妾文化下的糟糠之命。

    毓如雖是陳佐千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但她對陳佐千娶頌蓮為妾之事竟然渾然不知,在姨太太們爭寵鬥狠的戲碼中似乎也置身事外,而這種「大房偏落」的景象,正說明所謂女性的「名份」,不過是男性一念之間的施捨和同情。當丈夫帶著四姨太來拜見毓如時,她正在佛堂裡撚珠誦經,突然間,毓如手中的佛珠突然斷裂,佛珠散落一地,她一邊跪地拾珠,一邊念有詞:罪過!罪過!這佛珠落地的場景,既是對丈夫年逾花白還接二連三納妾的神諭式譴責,也是對初次見面的頌蓮一種預示和暗語,意味著未來命運的潰散和崩落。

    儘管毓如在陳府擁有唯一的正統地位,但這種「大房地位」又是虛假的、空洞的。她只能不厭其煩地管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例如在陳佐千的壽宴上管制小孩子們打鬧,挑剔頌蓮的禮物未紮紅稠帶,阻止兒子與頌蓮親近,包括「燒樹葉」之類的小事。毓如就是這麼一個因為年老色衰而被丈夫冷落鄙視的老太太,又是一個極力固守傳統婦德的保守女子;在他身上,刻印著舊式婚姻的傷痕與淚跡,承受著中國納妾文化變態病毒的啃噬和消殘。

二太太卓雲是一個富於權謀與手腕的女子,口蜜腹劍、面慈心惡,在家族政治鬥爭中表現出超過男子的心機和謀略。她不僅陽奉陰違地善於籠絡陳佐千的心思,對於其他姨太太們更是工於心計。她為了阻止三姨太梅珊生子,不擇手段地暗中給梅珊吃瀉胎藥;在頌蓮面前擺出落落大方、賢慧端莊的模樣,暗地裡卻串聯丫環雁兒做小布人詛咒她;最陰毒的莫過於活捉梅珊與醫生的姦情,致使梅珊含羞沉井而死,也導致頌蓮精神喪失,變成瘋子。表面上,卓雲是成群妻妾中的勝利者,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擊敗了她的競爭對手,但實際上,卓雲不過是個「妻奴」,不過是陳佐千這一男性霸權的代理人;她就像一隻困在瓦罐裡機警而善鬥的蟋蟀,終生困在一個狹小侷促的小天地裡,任憑主人的把弄與玩耍。

    三姨太梅珊是一個出身戲子的漂亮女子,但卻是小說中最富悲劇性的人物,她既是一個為爭取自由而付出生命代價的女人,也是一切試圖衝破道德禁忌之女性悲劇的演繹者。她個性剛烈、固執任性,由於不堪忍受無愛無味的婚姻,不願忍受長期被丈夫冷落的孤寡生活,她選擇了一種「冒死超脫」的激越之路。她敢於藉口生病半夜把陳佐千拉離頌蓮的閨房,硬把丈夫支到她那裡去。她一旦心情不好,就敢怒罵陳佐千的祖宗八代,甚至敢以:「五天不到我那,我就找伴」相威脅;她敢對大太太毓如惡言相向,她敢雇人打二太太卓雲的小孩。她對頌蓮也毫不客氣,當她與醫生的曖昧關係被頌蓮識破時,就直指頌蓮揚言:「妳要是跟別人胡說,我就把你的嘴撕爛了」,當她被卓雲捉姦時,她雙目怒睜,辱罵著拖曳她的每一個人,她斥罵卓雲,揚言活著也要把卓雲一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她的心喂狗吃……。用梅珊自己的話說,「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門」。

欲望的壓抑與婚姻的枷鎖,沉重地壓在這個具有被迫害妄想症的女子身上,這種剛烈性格,自然無法見容於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在此刻,欲望的刀鍘不斷向她逼進,死神的魅影不時向她召喚,就像梅珊穿著黑衣裙在紫藤架下載歌載舞一般,流露出不祥與噩運的徵兆。她最終含恨沉井,這既是一種自我解脫,也是對封建禮制的沉痛控訴! 


http://news.hunantv.com/x/w/20090612/244613.html

 

頌蓮是陳府內唯一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子,卻因家道中落而步入舊式婚姻的枷鎖,她的悲劇命運在踏進陳府家門的第一步就已經註定,並且難以掙脫。年僅19歲的頌蓮,只知貪圖陳家大戶的榮華富貴,卻不懂傳統家庭的名份與規矩,她不懂作人家的「小的」,必須謹言慎行、察言觀色、巧於周旋。自侍明眸皓齒的頌蓮,誤以為嫁入豪門從此吃穿無虞,又有婢女伺候,她豈知一個小妾的地位,全在於男人的喜愛與否,高興與否;她豈知養在深閨的鮮花,即使妖豔一時,一旦主人移情轉意,就會像無人澆水的花朵,在寂寞中凋零枯萎。

頌蓮的一生,既在反抗中妥協求生,也是在順從中心高氣傲;她和大太太毓如正面衝突,對二太太卓雲進行「剪耳」的報復,對丫環雁兒陰狠懲罰,這些都是一個新式女性的正常防衛。但是當她不能順從陳佐千房事的病態要求時,她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儘管她試圖將感情寄託轉移到少爺飛浦身上,殊不知飛浦因為從小在妻妾鬥爭的環境中長大,不僅心理上存有「恐女症」,更出現明顯的同性戀傾向。情感上的一再落空終使頌蓮失去理智。直到最後,她還想藉由給陳佐千留個後嗣而重振地位,無奈陳佐千已經油盡枯燈。頌蓮最後的發瘋,既是一種無望的反抗,也是一種無謂的犧牲。

至於陳府中的丫鬟雁兒,則是中國傳統奴僕低微角色的代表。雁兒自知無名無分,但又想攀炎附勢、投機取巧;她自知地位低下,但又不甘卑屈、不安於室。她受到卓雲趨使,用一個胸口上刺著三枚細針的小布人詛咒頌蓮;她自知女僕的規矩,但受到頌蓮厭棄之後,又心存報復,往頌蓮晾曬的衣服上吐口水;她眼見妻妾之間的恩怨情仇,不僅未能心生警惕,反而甘心接受陳佐千的玩弄,意圖運用主奴的曖昧關係,提高自己的氣勢和身價。總之,雁兒是中國傳統「蠢僕」的代表,她不僅是妻妾權力鬥爭的穿線者,又是陳佐千和頌蓮性愛的偷窺者,她既是性壓抑的象徵人物,也是主奴階級下的替罪羔羊。

當雁兒不知節制,再度用畫著頌蓮人形的草紙,以擦屁股、沖馬桶的方式咒頌蓮時,雁兒的死期就到了。雁兒的下場,印證了自古以來僕人永難翻身的命運。雁兒的陰謀敗露後,頌蓮逼迫她吞下草紙,「她抓住那張草紙就往嘴裡塞,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乾嘔聲[4],不久,雁兒就一命嗚乎了。

 

男性世界的反諷:縱欲中的陽萎

 

妻妾成群》雖然以四妾為主軸,但男主人陳佐千卻以「縱欲中的陽萎」的反諷角色,表達了蘇童對中國男性霸權的批判與嘲弄。實際上,陳佐千一開始就是個事業的失敗者,在招納頌蓮為四太太時,就已如風中殘燭、腐石朽木。陳佐千猶如一具吸血僵屍,不斷伸出利嘴和獠牙,啃噬體嫩色鮮的年輕女子,吸吮她們的血肉,藉以恢復他的雄性本能。但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只換來挫折與自卑,即使第四次納妾,在與頌蓮的初夜裡,這個不服輸的老色鬼,還是露出力不從心的醜態:

 

陳佐千形同仙鶴,乾瘦細長,生殖器像弓一樣繃緊著。頌蓮有點透不

過氣來,她說,你怎麼這樣瘦?陳佐千爬到床上,鑽進絲棉被窩裡說

,讓她們掏的。[5]

 

陳佐千手中的權柄,是中國封建宗法體制賦予他的「性統治權」(sexual domination),這是一種通過「性支配」與「性管轄」來統治家庭的主權,並依據男性之性滿足與性歡愉為指標,實現對女性身份的分配和排比。然而,性權利不等於性能力,就在50大壽的那天,陳佐千失去了性能力,這意味他失去了「性」這一條用來捆綁和牽制妻妾們的繩索,從此面對妻妾們背後對他的嘲諷,乃至對他的性反叛。

從梅珊對陳佐千「占著茅坑不拉屎」、「油燈再好也有個耗盡的時候」的嘲諷中,從生日家宴上頌蓮給飛浦的禮物之吻,以及在頌蓮不肯答應陳佐千變態的性要求,都在暗示一個男性霸權的衰落。最後,梅珊與醫生的姦情,更是對陳佐千男性威權最沉重的打擊,也是對男性家長主義最徹底的踐踏。儘管日薄西山的陳佐千,最後運用了赤裸裸的男性暴力,血腥地謀殺了梅珊,也逼瘋了頌蓮,但這只是迴光返照的最後一搏,終究無法抵擋妻妾文化走入歷史的灰燼中。

 

花園:權力與欲望的墳場

 

在陳府的後花園中,沒有真情、天倫與愜意,穿梭在這花園裡的妻奴與子女,只有猜忌、疑心和怨懟,只有窺覗、暗諷、冷語和憂煩。這個由老樹、菊花、紫藤和古井搭建而成的花園,散發著垂死與陰霾和腐臭,那充滿幽怨與積恨的秋日細雨,那些望不見自己雙眼的古井,那傳達著肅殺氣氛的陰風愁雨,那四處飄零的枯枝敗葉,這一切,正是一個由景物與心思所構成的欲望之殤,一個鉗制女性生命的宗法之甕,一處由爭寵和偷情圈圍而成的權力墳場。

景物的衰老與頹敗,映照著情欲的空虛與乏力,「花園裡秋雨蕭瑟,窗內的房事因此有一種垂死的氣息,頌蓮的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唯有梳妝臺上的幾朵紫色芻菊閃爍著稀薄的紅影[6]。在這裡,景物與心思的對照,是兩個世界—內在情欲與外部世俗—的對比。花園與家族是一片荒漠與廢墟的無情世界,是死神藏身和隱匿的場所;屋裡的妝台和人物,是一個幽黯難測的心靈黑洞,雖然內藏青春難抑的欲望之苗,就像頌蓮「每逢陰雨就會想念床第之事」,那是一種天氣對女性生理所產生的微妙變化,但在這個死氣沉沉的陳家花園裡,在一種以身體為媒介的權力交易下,即使女性的欲望像一朵「泛著紅光的紫色芻菊,但又是那麼閃爍和稀薄,那麼粗率和鄙陋;它既是那麼飽滿又是那麼空虛,既是那麼青澀又是那麼硬老和世故。


 

紫藤架和井:欲望與死亡的意象

 

花園中的紫藤,雖然不是不祥與噩運的癥兆,但紫籐攀沿而生、糾結纏繞的模樣,卻有如妻妾們情欲糾葛、越理還亂的生存象徵。在小說中,紫籐用來形容身世的飄零、蒼涼的心境和無依無靠的孤獨,就像梅珊在藤下起舞,傳達了一種淒麗的美感,一種無路可走的困惑:

 

有些早晨,梅珊在紫藤架下批著戲服重溫舞臺舊夢,一招一式唱念

做都很認真,花園裡的人們看見梅珊的水袖在風中飄揚,梅珊舞動

的身影也像一個俏麗的鬼魅。[7]

 

花園中的那些古井,以及關於井的一些傳聞,留傳著「上一代女眷們的悲劇故事」,梅珊向頌蓮訴說:「偷男人的都死在這裡,陳家好幾代都是這樣」,這些沉冤而死的妻魂妾影,正是中國妻妾文化代代演繹、世世輪迴的悲劇象徵。這口井,不是用來汲水或洗滌的,而是為尋死的人挖的;那污濁的井水,是中國男性欲望宰制的泉源,是為男性眼中「失德」女性預設的陷阱,是無數中國女性死在男性專制下的道德墓塚。

初見那口古井時,頌蓮充滿疑惑與驚愕,卓雲告頌蓮,那是一座充滿晦氣的「死人井」。而後,那口古井成了一種命運的癥兆,一種悲劇的預感。「走到井邊,井臺石壁上長滿了青苔,頌蓮彎腰朝井中看,井水是藍黑色的,水面上也浮著陳年的落葉,頌蓮看見自己的臉在水中閃爍不定,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悶而微弱」[8]在這裡,井作為一種死亡的召喚結構,緊隨著頌蓮的一生;這口井,像似會說話的死神代言人,它通過倒影和迴聲,傳達著悲愴的召魂之語。在陳佐千五十大壽的爭吵後,頌蓮來到井口邊,「那口井仍然向她隱晦地呼喚著」,「他覺得她在虛無中聽見了某種啟迪的聲音[9]

透過老僕陳媽的口舌,這些古井隱藏著難以啟口的「髒事」。陳媽述說老太爺的小姨太「勾搭」了一個賣豆腐的年輕壯漢,在被老太爺跟縱抓姦之後跳井而死。頌蓮聽了這個故事以後,就像中邪一樣的沉默寡言,從此陷入恐懼和失神之中:

 

她似乎看見那口廢井跳躍著從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見那

些蒼白的泛著水光的手在窗前向她張開,濕漉漉地搖晃著。[10]

 

但是沒想到,古井的傳說成了頌蓮自己的命運。最後,每當頌蓮走到古井邊,就有一種失魂落魄的恐懼感,「她每次到廢井邊總是擺脫不了夢魘般幻覺,她聽見井水在很深的地層翻騰,送上來一些亡靈的語言,她真的聽見了,而且感覺到井裡泛出冰冷的瘴氣,湮沒了她的靈魂和肌膚[11]

    蘇童的《妻妾成群》寫出了父權社會下女性的悲劇命運,描繪了女性情欲世界的幽黯難解,道盡了中國妻妾文化的腐朽與頹廢。然而,隨著現代社會的來臨,女性自主獲得了承認,男權統治與妻妾文化已經氣數無多,行將就木。

 



[1] 蘇童,《妻妾成群》,臺北:遠流,2003,頁167

[2] 蘇童,《妻妾成群》,頁161

[3] 蘇童,《妻妾成群》,頁178-179

[4] 蘇童,《妻妾成群》,頁214

[5] 蘇童,《妻妾成群》,頁165

[6] 蘇童,《妻妾成群》,頁180

[7] 蘇童,《妻妾成群》,頁207

[8] 蘇童,《妻妾成群》,頁169

[9] 蘇童,《妻妾成群》,頁193

[10] 蘇童,《妻妾成群》,頁217-218

[11] 蘇童,《妻妾成群》,頁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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