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7日 星期六

46 不是塵埃便風雨 ― 余華 ∕《活著》

 

46 

 不是塵埃便風雨

余華∕《活著》

 

余華


余華被視為中國文學「先鋒派」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國現代文壇中影響較大、爭議較多的作家。《活著》是余華中後期的代表作,先後被翻譯成多國文字,並多次獲獎,除了入選百強之外,也獲選為20世紀90年代最有影響的10部作品之一,經張藝謀改編拍攝成電影,還獲得了1994年第47屆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

余華的創作,經歷了前後期截然不同的風格,早期充滿暴力、血腥和罪惡,讓人不忍卒讀,中後期作品風格丕變,轉向對人物與生活的溫情與憐憫。《活著》既是這一創作風格轉變的重要標誌,也是余華作品中讀者最多、評議最豐、爭論最大的一部作品。

 

逼問生存的意義!

 

小說的時間跨度長達40年,歷經1940年代國共內戰、反右運動、人民公社運動、三年大饑荒,文化大革命。雖題名「活著」,實際上卻是底層農民一部「死亡史詩」,一部以苦難和悲情所串連的民間悲劇。

小說以間接敘事為手法,圍繞主人公福貴的回憶往事。敘述者「我」是一個前往農村收集民歌的采風人。一個夏天的午後,年輕的采風人在田間偶遇正在犛田耕作的老人福貴,這位年過半百、皮膚黝黑、滿臉污泥的老人,向采風人講述了自己的一生。

福貴出身地主家庭紈褲子弟,年少好色嗜賭,在一次被人設計的詐賭中輸光了所有的家產。父親因此被活活氣死,不久母親也不治身亡。幾十年後,兒子有慶因意外抽血過量身亡,女兒鳳霞因難產失血過多也不幸身亡,妻子家珍中年積勞成疾也死去,女婿二喜做工時被板車壓死,最後年幼的外孫苦根因為饑餓難耐,飽食了過多的豆子被噎死。




福貴雖名為「福貴」,但既不福也不貴,他身邊熟識的人都悲慘的死去,地主龍二在「土改」中被視為地主惡霸遭槍決,國共內戰期間結識的老全被炸彈炸死,後來作了縣長的老戰友劉春生在文革遭批鬥而自殺。他們先後以不同的方式前僕後繼地死去,福貴是唯一活著的人,他無一例外地作為旁觀者,默默地送別死者。當一個個親人都被死神以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式從福貴身邊奪走,留下他獨自一人來面對各種生離死別時,福貴只能平淡、忍受、卑微地活著。他既為時代的苦難做了見證,也以自己的活著,默默抗拒死亡的逼臨和威脅。

年輕時的放蕩與無知,使福貴在一夜之間散盡家產、蕩然無存,父親在這一衝擊和刺激之下死去。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福貴受到了極度的精神震撼與道德警醒,開始意識到生命的責任和意義;當福貴從兵戎中死裡逃生回到家鄉之後,母親早已病死,家庭生計舉步維艱,這使福貴更深切體會活著的不易與家庭的溫暖。

但這些警醒、體悟和悔過,並沒有阻止殘酷的命運對他的狂吹與襲擊。老實懂事的兒子有慶因抽血過多而致死,女兒鳳霞幸福的婚姻生活才開始不久便難產而死,妻子家珍在憂郁與疾病中死去,女婿二喜因工作意外被壓死,最後一個相依為命的外孫苦根吃豆子撐死……。余華筆下毫不留情的苦難潑灑和殘忍書寫,都在逼迫人們思考:在命運不仁、生命殘酷之下,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對福貴而言,悲劇和痛苦,像空氣、浮雲一樣,時時包圍,終生罩頂。父親氣死之痛、母親和妻子病死之痛與喪子之痛,女兒女婿外甥意外喪生之痛,這種一死再死、一痛再痛,都足以讓一個人放棄希望、放棄生命,但是福貴何以能夠如此隱忍和豁達?何以能夠如此堅毅和認命?這種極端而尖銳的生存困境,也在逼問人們思考:在天地不仁、蒼生如狗之下,生存的意義是什麼?

 

活著:抗拒還是放棄?

 

福貴對他自己不幸的一生,從來沒有怨天尤人,也從不起身抵抗。他沒有聲嘶力竭地吶喊,也沒有呼天搶地的咒罵,他既沒有自暴自棄,也沒有在災難中迷失、沉淪和墮落,而是忍受、忍受和再忍受。

然而,通過福貴一生的慘淡經歷,固然可以在這個垂幕老人身上感受生命的韌性與耐力,感受一個卑微人物的自我解嘲和諷世的樂觀,但也不免令人懷疑,當一個人在親人一一離去後,自己親手埋掉一個個親人之後,是否還能樂天知命地活下來,與一頭老水牛在田間悠然對話、自得其樂?當一個人只是茍全性命的活著──茍活,不斷承受苦難並表現對歹命的樂觀與豁達—賴活,只是「為活著而活著」,這不禁使人懷疑這種僅僅「為活著而活著」的活著,究竟有何意義?

對此,許多評論家對這種「茍且偷生」的態度,對作者余華宣揚「認命求存」的思想,給予許多負面的評價。多數人認為余華在創作中回避了與現實的正面交鋒,放棄了對生命抗爭的探索,在這種態度下的福貴,只是一個放棄生活抗爭,沒有思想與精力,只為肉體而存活的個人。

有論者認為:「余華不再是站在人的立場上表現人的失敗和毀滅,譴責社會的不義,命運的不公,……它強調的是對人生目標的超越。但這種超越是一種虛無主義式的超越,它是以對人的自我創造能力和自我拯救能力的否定為前提的[1]也有論者認為,苦難不應該被忍受。個體存在的意義不是作為命運的奴隸,而是戰士;但是余華把「活著」的真諦等同於忍受,無異於將人淪為生活的奴隸;如果「活著」充滿了力量,那麼這種力量就應該來自面對現實的喊叫、反抗和進攻,而不是投降和逃避。生命的責任雖然是在苦難中存活下來,「但既不能對苦難失去痛感,也不能對苦難俯首稱臣,更不能歌頌苦難。苦難是永遠需要詛咒的」[2]

問題在於,文學創作是否必須附帶某種「真理使命」?還是說,文學創作本身的真理,正是對現實無所遮蔽的寫實和揭露?苦難永遠需要詛咒,但這並不影響一種無法詛咒的苦難成為文學的主題。人們對生活採取宿命或抗命,取決於個人的態度與選擇,這種取捨本身無關乎作品的藝術成就與價值,亦無損於作者的天份與才華。

 

中國底層人民的生命哲學

 

實際上,余華的《活著》展現的不是余華自己的生命態度,而是無數個在苦難中掙扎存活的中國農民的生命態度;余華不是在表達知識分子高高在上的啟蒙使命或深奧哲理,而是無數在田埂、烈日、災荒、饑餓中忍耐求生的底層人民的心聲。

在采風人初識老福貴時,福貴正在和懶惰怠耕的老牛對話:「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隻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3]。接著,老福貴用他粗啞的嗓音唱著舊日的歌謠:「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4]這既是一種自我解嘲、自鳴得意的民間生活寫照,也是許多中國傳統莊稼漢子一種隨遇而安的處世原則。

 

由張藝謀執導的電影《活著》改編自中國作家余華同名小說,
並於
1994年獲得第74屆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和最佳男演員獎。圖為法文版海報。

 

在小說中,處處可以看到余華透過采風人的親歷與見聞,表達他對中國農民的親切與關注。在這裡,一如中國農民的背瘠總是面向烈日的曝曬,雙腳總是浸泡在烏黑的田泥一樣,底層人民總是與苦難朝夕相處、如影相隨。對中國農民來說,生命本是一種受難的過程,苦難既是他們的宿敵,也是他們的朋友;兩者之間,既是互相感激也彼此仇恨,既無法拋棄對方也不必抱怨對方。人們可以說,這種茍且偷生的態度是一種要不得的宿命觀,但對農民來,活著是最大的宗教,活著正是農民對生命尊嚴固執的崇拜和真誠的嚮往。在小說中,處處可以看到這種勤勞、善良而樸實的農民:

 

他們臉上的皺紋裡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微笑時,我看到空洞

的嘴裡牙齒所剩無幾。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們

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是在什麼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流

淚而出,然後舉起和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如同彈去

身上的稻草。[5]

 

對中國農民來說,「活著」就是腳踏泥土、手割稻麥,「活著」就是吃飽肚子、傳宗接代,「活著」就是承受苦難、平安度日。正如老人所言:「話不要說錯,床不要睡錯,門檻不要踏錯,口袋不要摸錯」。這是一種最低限度的生存,最低條件的活命,最小抗議的茍全,這是一種樸實的樂觀、嘲諷的豁達、悲涼的自憐,一種活著就好的偷生,一種生死由命的妥協。在小說的尾處,老福貴說道:

 

我啊,就是這樣的命。年輕時靠著祖上留下的錢風光了一陣子,往後

就越過越落魄了,這樣反倒好,看看我身邊的人,龍二和春生,他們

只是風光了一陣子,到頭來命都丟了。做人還是平常點好,掙這個掙

那個,掙來掙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有出息

,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6]



[1] 耿傳明,〈試論余華小說中的後人道主義傾向及其對魯迅啟蒙話語的解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年第3期,頁91

[2] 程桂婷,〈重讀《活著》:探析余華創作思想的流變〉,《海南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頁87

[3] 余華,《活著》,臺北:麥田,1994,頁8

[4] 余華,《活著》,頁8-9

[5] 余華,《活著》,頁49

[6] 余華,《活著》,頁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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