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7日 星期六

45 恰似飛鴻踏雪泥 ― 蘇偉貞 ∕《沉默之島》

 

45

 恰似飛鴻踏雪泥

蘇偉貞∕《沉默之島》

 

蘇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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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偉貞是1980年代以後活躍於台灣文壇的新生代女性作家,善長於以城市冷漠、跨國疏離、歷史變遷為背景,書寫悲情男女的愛欲糾纏和女性知識分子的情欲世界。蘇偉貞的小說具有「後現代城市小說」的風格,小說主題始終貫穿既宿命又飄移的時代感,筆下人物多屬既熱情又冷漠的分裂型人格,特別是女性。蘇偉貞塑造了一種知性與情欲相互糾結、光明與黑暗互為表裡的「情欲主體」,這種情欲主體下的女性,既非傳統,亦非現代,而是一種「複型女性」—以冰冷的外表包覆著焦熾的欲火,以身體的反叛表達女性的自由和欲力。

 

複型女性

 

沉漠之島》以特殊的「雙軸敘事」為框架—小說設計了兩套既對稱又對立的人物世界—兩個晨勉(同為女性)、兩個晨安(一男一女)、兩個丹尼(同名異人)、兩個多友(性別不明)—來敘述兩種既吸引又互斥的人物與命運。其中晨勉甲出生在一個殘缺不幸的家庭,母親殺掉好色的父親後被捕入獄。入獄後的母親,以沉漠面對狹小的空間和虛無的人生,等女兒長大成人後,母親在獄中自殺。晨勉和妹妹晨安自幼由年邁的外婆撫養長大。晨勉留學歸來先在香港的公司任職,後到新加坡自己成立公司,先後與德國男友丹尼、澳洲的雙性戀者辛、印度一夫多妻的財閥都蘭等交往,最後為了孩子與雙性戀者辛結婚。另一個晨勉乙(小說中以「真實的晨勉」為代號)則出生在一個幸福完整的家庭,生活美滿、親子和樂,晨勉乙按部就班地留學、結婚,在結識祖(英文名字也叫丹尼)後發現新的自我。

這種敘事框架表面看來既混亂又無意義,但實際上正是前述所謂「複型女性」—通過「真實軸∕想像軸」的平行與交叉—現實中的晨勉甲是一個「殘缺主體」,另一個晨勉乙則是「欲望他者」,這種「主體為虛、他者為實」的矛盾構成,正是一種「真而不實、虛而不假」的書寫技巧,旨在影射命運的乖離、人生的虛幻、生活的飄離,乃至對生命意義的徹底虛化、揶喻與嘲笑。




蘇偉貞把晨勉(Charming)一分為二,一是遊走於香港、印尼、新加坡的晨勉甲,一是居住在台灣島上從事戲劇工作的晨勉乙。一般人對於這種「分裂人物」的佈局,總是難以明瞭其中涵意,然而這正是作者刻意揣摹後現代拼貼(pastiche)和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的手法。但不同的事,蘇偉貞剃除後現代精神分裂主體之間的對立關係,抹去了後現代拼貼的異質效應。換言之,蘇偉貞筆下兩個主人公之間的「實∕虛」關係始終曖昧不明,兩個刻意鑄作的主角之間「實存主體∕想像他者」的界線始終飄忽不定。作為主體的晨勉甲和作為他者的晨勉乙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區隔,以致於作為「壓抑者」的晨勉甲和作為晨勉甲之「欲望的執行者」晨勉已之間互為表徵的關係相當脆弱,以致顯得有些敗筆。

 

女性欲望的「無語化」

 

但實際上,蘇偉貞通過了「性」(sexuality)把兩個晨勉串連起來,去除「個性之別」與「主客差異」,強調「身體之同」。換言之,女性身體正是在一種「島嶼」意象—性冒險與性探索—之下取得了同一性。蘇偉貞將身體寓意於「島嶼」,一個被欲望之水包覆的孤島,一個任憑野心和意志馳騁飛揚的神秘荒地。蘇偉貞的身體是一個神秘而靜默的欲望之島,它沒有固定的形狀和來往的路徑,它沒有方向也不作駐留,它只有對作愛保持清醒和記憶,它只有對另一個欲望開放;它不主動,只等待探索、開發和誘惑。

這島嶼意象之所以是「沉默」的,是因為女性欲望的解放總是一種社會禁忌。但沉默並不等於不存在,它只是被設計或被規訓化,並潛入自我克制的深層意識中成為「不可言說之物」;人們之所以對「性解放」—在小說中被「行動化」(activating)對身體無止境的探索與開發—無法開口,只是因為「沉默」是一道嚴格的戒律,並使人們對女性欲望「無語化」。

 

原人、原欲與原真

 

也許,蘇偉貞的敘事風格,正如她筆下的晨勉:「她那股深沉的對命運質疑的味道、恍惚、神秘,無法複製或大量打造[1];小說以「返鄉」為開端,但卻以回憶為起頭,但回憶不是敘舊,而是向曾經發生的一切告別,向三十歲以前的日子告別,向獄中的母親告別,向父親的墳告別,向兒時的故居告別,向狹小的台灣告別……。這種以告別為開端,以四周人都死了作為現在活著的人的人生起點,正是蘇偉貞獨特的敘事風格之所在。小說敘述晨安為了取悅和滿足帶她長大的外婆—一個比母親更老的母親—的心願,竟以「假結婚、假生子」把外婆騙到英國去主持婚禮;在前往離島渡假村的船上,晨勉僅僅和晨安打賭和發誓—「只要發現人群中一個單獨渡假者,就主動追求他」,晨勉邂遘了一個德國男子丹尼……,這種幾近偶然、任性、漫無章法的情節,這種「生活就是二十四小時,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2]的態度,正是作者對人生、命運、愛情的放任、無拘與輕率,一種尋覓原真、找尋原我、蒐索原人、探索原欲的傾向。

這種對「原人」的蒐尋,既有情欲的因素,也有對一個「父親之缺」的填補和想像。記憶中,晨勉的父親就是一個「隨欲而安」的人:

 

她年輕的父親開貨車,沿途找女人,若無其事地回到家,一問便招。

她父親從不說謊,認為麻煩。[3]

 

在此意義上,對丹尼的情欲不只是一種露水之歡,而是帶有「尋父情節」的替代作用。對晨勉而言,丹尼既是一個「情欲開發者」,也是一個父親形像的替代物。晨勉正是通過丹尼的身體與欲望,終於明白真實的自己—她從小沒有父親和完整的愛,她渴望一種家的感覺,和一種原始的安全感:

 

她父親完全是個原人,只有原始的本能與意志。她這些年來所遇見的

男人,最稀少的就是這類人,她最渴望交手的也是這類人。……她在

丹尼身上依稀看見這股氣質。[4]

 

這種情欲的二重性,是通過語言的二重化來表達的。蘇偉貞的語言具有表皮與內層的兩種形式,表皮上是一種用來指稱和說明的寫實語言,簡明而易懂,有時甚至單調而乏味;內層則是一種隱喻和象徵的抽象語言,用來折射神秘的體驗、欲望的本質,因而是沉漠不語、無跡無痕的。但是在這種嘻鬧、玩弄的表皮語言背後,是一種深度的疏離和冷漠,一種沒有焦慮的無認同感。蘇偉貞無數次表達了一種沒有定居感的城市體驗,一種沒有規律感的生活經驗,沒有未來感的生命目標。「飛機升空後,她特意往下看,台灣實在很小,比她第一次離開時更小[5],「關於香港,她從來沒有一種主動的感覺,她只是站在那裡等待事情的發生[6],這是一種對生活沒有預期、對時間沒有分期的破碎情節,一種對空間沒有寄託和依靠的疏離意識,一種對命運沒有預感和把握的空虛。


 

性:顛覆性的消解結構

 

「性」是《沉默之島》全書的主題,它可以用性冒險、性遊歷、性探索、性自主、性解放、性泛濫乃至性變態來表達。然而,這種多重表達式,並非作者在玩弄一場又一場的性遊戲,而是在說明性的原生本質和欲望的多發性。在蘇偉貞筆下,性、欲望與身體,合成了一個存在範疇,並具有多重涵意。首先,在性的前提之下,特別是在「一對多」的性關係中,性是一個用來解構一切思想、語言、種族、年齡、地域與文化的區別、用來冺除台灣人、香港人、新加坡人、德國人、澳洲人與印度人之差異的媒介物。甚至「性」也可以是沒有性別的,可以融合同性戀、異性戀與雙性戀者。這些差異,都在「作愛」的範疇下被統一、被消解,只剩下作愛本身以及關於作愛的記憶:「在作愛的過程裡,沒有比尋找作愛的記憶更值得探險…..[7]在此意義上,「性」不只是作為性欲上的性,更是作為顛覆性的消解結構,藉以穿透、彌平和拆解一切的束縛與藩籬。

 

性:向解放與自由撲火

 

在小說中,蘇偉貞不斷突出「身體」在個性自主上的優先性,似乎身體的自由就是一切束縛的解脫,是人的自由的終極實現。例如晨勉「一向樂於在性這件事上發現自己[8],例如「祖的身體完全不聽大腦的支配,這身體是單獨的存在,非常自由,……祖完全不控制,放任這單獨的身體尋求出路[9],在這裡,作者表達了靈魂是身體的羈絆,道德是欲望之枷瑣的反叛思想。作者把身體的自由比喻為永遠尋找更長的跑道的飛航。但身體只是尋找另一個身體,身體只有在另一個身體上得到自由與解放。

 

她身體下的沙不僅軟,而且會流動,以沙的磨擦,節奏緩慢,達到高

潮。他們彼此迎向對方,請求降落在對方的跑道上,身體繼續滑行,

前面永遠有更長的跑道等待進場,他們都不喜歡低難度的飛航,那是

對身體一種天生的熱情的行使。[10]

 

然而,高揚身體的自主與解放,並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小說在一種無法言說的情境下,無法表達的結論下停筆。小說最後以「尋找一個狹小而完整的空間」作為結語,但沒有人知道,這個完整的空間是什麼?也許,它什麼也不是!

 



[1] 蘇偉貞,《沉漠之島》,時報文化,1994,頁17

[2] 蘇偉貞,《沉漠之島》,頁22

[3] 蘇偉貞,《沉漠之島》,頁12

[4] 蘇偉貞,《沉漠之島》,頁31

[5] 蘇偉貞,《沉漠之島》,頁18

[6] 蘇偉貞,《沉漠之島》,頁23

[7] 蘇偉貞,《沉漠之島》,頁168

[8] 蘇偉貞,《沉漠之島》,頁226

[9] 蘇偉貞,《沉漠之島》,頁74

[10] 蘇偉貞,《沉漠之島》,頁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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