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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一日得雙行
―李昂∕《殺夫》
李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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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於1980年代的李昂,被視為台灣現代女性文學的激進先鋒,向來以意識鮮明、主題大膽、批判強烈、文字誇張而引起爭議和研究。早自1970年代台灣民風保守、政治封閉的時期,李昂就以大學校園的「性問題」寫出了《人間世》,但卻招致潮水般的罵名,在繼《殺夫》之後,1997年的《北港香爐人人插》又再度掀起風波,甚至引起政治聯想和議論。儘管李昂始終處於社會道德評價的箭靶,成為一向習於溫馨小品、閨秀娟文的男性讀者氣血難平的怒罵對象,但李昂的「性文學」,對臺灣女性主義的啟蒙與覺醒,具有重要的里程碑作用,對解構台灣舊社會、鞭打男性沙文主義、激昂女性自主意識,具有不可磨滅的地位。
李昂雖以「性文學」、「女性文學」、「女性主義文學」為標記,但李昂的「性議題」既不是花前月下的性調情,也不是閨房暗室裡的性交歡,既不是簡單地包括性意識、性場面、性幻想、性交易等等的性描寫;李昂的「性」,是作為一種創傷代碼和反抗符號,藉以進行政治反諷和社會批判的武器。《殺夫》正是一部通過描寫女性的性販賣、性奴役、性虐待,以彰顯女性生存困境、伸張女性自主與反抗的作品。
對女性的嘲笑與虐待
《殺夫》首發於1983年臺灣《聯合報》並獲該年度中篇小說首獎,故事背景坐落於日據時代的台灣鹿港,敍述的是受虐女子林市殺死自己的丈夫陳江水的故事。小說的女主角林市,父親因病而散盡家財,死後家道中落,最後僅剩的一間瓦屋,也被叔叔以母親會改嫁為由強行沒收,「母女倆白天流浪街頭,揀破爛,作點零工維生,晚上則潛回林家的祠堂過夜」[1]。林市成長於動亂不安的舊世代,兵災連連、食不溫飽;林市既不美麗也不健康,「長手長腳再加上營養不良身子發育不全,就像個木板刨成的人兒」[2];即使在少女成長的階段,林市身體上的變化—月經來潮,也成為鄰居之間的笑柄。顯然,在林市尚未被叔叔「嫁賣」出去之前,就已充滿幻覺式的性恐懼,這種性恐懼,是以女性的身體隱喻為夢境來隱示的:
接下來的夢境,是幾支高得直聳入雲的大柱子,直插入一片墨色的漆
黑裡不知所終,突然間,一陣雷鳴由遠而近,轟轟直來,接著轟隆一
聲大響,不見火焰燃燒,那些柱子片時裡全成焦黑,卻仍直挺挺的挺
立在那裡,許久許久,才有濃紅顏色的血,從焦黑的柱子裂縫,逐漸
的滲了出來。[3]
至於林市的母親,因為極度的饑餓,「幾天來只吃番薯籤和豬菜」,一個軍人以兩個飯團為誘餌,強姦了林市的母親。李昂以十分直接而鮮明的描寫,敘述這幕「賣身求溫飽」的畫面:
阿母嘴裡正啃著一個白飯團,手上還抓著一團。已狠狠的塞滿白飯的嘴巴
,隨著阿母唧唧哼哼的出聲,嚼過的白顏色米粒混著口水,滴淌滿半邊面
頰,還順勢流到脖子及衣襟。[4]
當阿母的事爆發之後,鄰里之間議論紛紛,有老族人提議,「姦夫淫婦理當繫著大石頭沉江」,林市的叔叔則怒斥阿母沾污了林家的骨血。林市對阿母最後的記憶是「一身紅衣被綑綁在祠堂一人合抱的大柱子上」。此後,阿母失去音訊,有傳說夜裡被沉江,有傳說被永遠逐出小城,也有傳說與那個軍人偷偷私奔……。
月光之刀,殺夫洩忿
林市後為叔父收留,但經常受到到虐待,叔叔強迫她幹盡苦活,做了多年的免費女傭;長大後,叔叔為了換取整斤整兩的豬肉,用「以人易物」的赤裸交易,把她嫁給了「殺豬仔」陳江水。但從新婚之夜開始,林市就只得到一再重複的性虐待,像一頭刀下嚎叫的豬仔。性情粗暴、酗酒亂性的陳江水,做愛行為就像殺豬剖肚一樣殘暴,林市總是在慘叫與劇痛中任其發洩獸欲。林市日夜忍受這個屠夫的責駡、淩辱、強姦和毆打,最後,陳江水帶她去屠宰場看殺豬,並用殺豬刀砍殺了她餵養的鴨子後,林市在丈夫酒醉肆虐後的酣睡中,兩手握起那把「閃著月光」的殺豬刀,瘋狂地把陳江水剁成一堆一堆的肉塊:
寬背薄口的豬刀異常沉重,林市以兩手握住,再一刀刺下。黑暗中恍
然閃過林市眼前是那軍服男子的臉,一道疤痕從眉眼處直畫到下顎,
再一閃是一頭嚎叫掙扎的豬仔,喉口處斜插著一刀豬刀,大股的濃紅
鮮血不斷的由缺口處噴湧出,渾身痙孿的顫動著。[5]
嫖客意識與賤女觀
整部《殺夫》,在李昂筆下以幾近誇張、露骨和赤裸的筆法,道盡了封建禮法、男性暴力對女性的摧殘與壓迫。當林市的母親在「食」與「性」的雙重饑餓下失去貞潔寡婦的身分時,冷酷而自私的林市叔叔一變成為「封建衛道士」,拍著胸脯自稱林家怎樣也是個詩書世家,林市阿母如有廉恥,應該不惜一切抵抗成為一個烈女,如此他們甚至會願意替她蓋一座貞節牌坊;這貞節牌坊正是對女性「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道德枷鎖;本應負有養育義務的叔叔,竟將自己的姪女像貨品一樣賤賣出去,人的尊嚴與價值竟不如一堆肥肉。
至於那個粗暴而醜陋陳江水,不僅對夫妻倫理完全無知,滿腦子只有十足的嫖客意識與虐妻惡念。這個五短身材、走路外八、一雙豬眼的屠夫,把性愛和殺豬等同為一,他在殺豬中得到的滿足一如在性愛得到的快感,這種粗暴的性愛以現代法律來說,根本是「婚內強姦」:
當尖刀抽離、血液冒出,懷藏的是一份至高的滿足,就像在高速衝擊的
速度下,將體內奔流的一股熱流,化作白色的濃稠黏液,噴灑入女性陰
暗的最深處,對陳江水來說,那飛爆出來的血液與精子,原具有幾近相
同的快感作用。[6]
小說中,李昂極力描寫傳統社會的「賤女觀」。例如人們把林市的沉默不語說成是「思春」,把林市遭受性虐待的呼叫比喻為「豬嚎」,乃至阿罔官夜裡偷聽時還說「心中直唸阿彌陀佛」;陳江水稱妻子林市「臭賤查某」,女人的經血會觸男人的眉頭,乃至以阿罔官為首的一群市井女人自輕自賤的女性話語,似乎與女性有關的一切都是醜惡不祥、倒楣不吉利。在這裡,作者一再揭示傳統文化深處對女性「娼妓+婢女」的惡毒意識,暴露傳統社會女性歧視的愚昧心理。
然而,出自男性沙文主義的賤女意識,還需要女性自我內化的自賤意識的共鳴與合謀,一種真正頑固的「賤女觀」才得以建立。小說中的寡婦阿罔官就是一個典型,這位死守「一女不嫁二夫」,自認貞潔不移的女子,在長期性壓抑之下,養成了刻薄寡恩、虛偽變態的性格。她有特殊的窺視欲,喜歡偷聽林市夜裡的淫叫,她對林市的受虐有一種嫉妒和羨慕的心理。然而這位表面貞節、虛假助人的寡婦,終究按奈不住人性的自然情欲,偷偷與阿吉相好,但在婆媳爭吵中被兒媳揭破後,竟以自殺表明自己的清白。實際上,這種變態—偷聽、偷看、偷人—雖說是女性遭受長期壓抑下的失衡心理,或可同情,但阿罔官正是一個將男性價值內化成自我價值的變形女性,在無形中充當了男性沙文主義的幫凶。
作為「豬仔」的女性命運
小說中,李昂使用相當多的篇幅描寫殺豬的過程,固然讀來令人作嘔,但殺豬的描述實際上是對男性「沙文—沙豬」主義的反諷,並以此隱喻女性的地位與命運形同豬仔。綑綁、嚎叫、掙扎、噴血、慘叫、抽搐……,這些激烈不雅的字眼,並非刻意或偶然,而是對女性處境最誇張的描寫。
除此之外,饑餓與豬肉的對比,也是對女性生存處境的類比。一方面,豬肉既是男性「以豢養為壓迫」的實體物,又是「男性欲望獸性化和污穢化」的象徵。新婚夜裡,陳江水在一陣獸欲得到滿足之後,就去廳裡拿出帶皮帶油的豬肉,朝嚷餓的林市嘴裡塞。至於饑餓,則是小說中對女性生存處境最殘忍的描寫,正是因為為了換取豬肉,林市的叔叔把親人當成了豬肉的等價物,鄰人甚至萬分羨慕,「林市身上沒幾兩肉,卻能換得整斤整兩的豬肉,真福氣」[7]!在這裡,豬肉與饑餓的對比,正是兩性之間男強女弱的鮮明比喻。
林市痛下殺手的動機與時機,是在林市兩度尋求經濟獨立而失敗之後。第一次林市試圖養些鴨子,用鴨蛋換米吃,卻引來陳江水對鴨仔的瘋狂砍殺;第二次林市想外出做工,又被陳江水阻撓,強制她去豬灶幫忙。結果血腥的場面終於使林市失去了理智。顯然,經濟獨立是女性自保的最後防線,也是女性生存的唯一出路。當這一出路被徹底堵絕之後,女性的自救就成了難以想像的反撲和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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