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7日 星期六

50 春蟬到死絲方盡 ― 無名氏 ∕《北極風情畫》

50

  春蟬到死絲方盡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無名氏原名卜寶南,又名卜乃夫,是1940年代被視為與徐訏齊名的新浪漫派作家。《北極風情畫》與《塔裡的女人》是無名氏早期的作品,深受廣大讀者喜愛。兩部小說問世以來,每部小說銷售超過100萬冊以上,版次達500多版,作品銷量足令後世作家瞠目結舌。1982年後,無名氏移居台灣,居住在臺北木柵,與作者有幾次的會面與交談,記憶中,無名氏風流倜戃、談笑風生,一幅諾大的眼鏡映出敏銳和機靈的神情,予人一種充滿熱力和激情之感。居台期間,無名氏全部作品重新出版,曾經在台灣掀起一股「無名氏旋風」,其作品尤為青年和城市白領階級所喜愛。2002109病逝於臺北,告別式乏人弔唁、場景蕭條。

 

豪華唯美主義

 

小說以倒敘手法,從敘事者「我」—一個在華山養病的人—看見一個失神落魄、人鬼難辨的陌生怪客,在1942年一個大風雪的除夕日,獨自爬到華山落雁峰五千公尺高的白帝廟開始。這位長髮披肩、兩眼血絲的人,就是小說的男主角林上校。他站在斷崖邊,向北方極目四望,口中唱著慘不卒聞的悲歌。這首離別曲,歌聲「像受傷野獸的悲鳴,是瀕死豺狼的哀吟,是母親抱著被殺死的孩子的慘叫」[1]就在這陌生怪客傷痛欲絕的回憶中,道出了一斷香豔絕美、淒涼哀怨、殉死方休的愛情故事。

十年前,林上校是一名韓國軍人,「九一八」事變之後隨抗日軍隊蘇炳文部駐於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在一次除夕夜裡,被一名美麗的的波蘭姑娘奧蕾利亞誤認為情人抱吻於寒冷的街頭。一為朝鮮流亡軍人,一為波蘭將軍的遺孤,一場喜劇性的誤會開啟了一段繽紛絕美的異國之戀。兩人先是以國破家亡互為憐憫,以天涯知己的心情談論世局的悲劇,以一種弱小民族飄零子民的心情彼此疼惜,接著兩人墜入情網,激發出濃烈香淳、甜美如蜜的愛情。




在這場傳奇式的異國之戀中,有北國平野四闊的迷人風光,有多元異樣的文化品味,有風華絕代的東歐美女,有魁武有力的青年軍官,有旺盛充沛的欲望,有仙樂飄飄的琴音,有明媚如月的貝加爾湖,有漫天飛舞的白雪,有浪漫醉人的美酒,有超凡入聖的愛情故事……,無名氏刻意營造了一個擁有華服美衣、精美飲食、高雅居所、優裕生活的「北國烏托邦」。對於這個集東方優柔和西方豪放於一身的奧蕾利亞,無名氏以其專擅的極美抒情,以其紙墨留香的生花妙筆,將這位異國女子描寫得如詩如畫、美如天仙:

 

她披著金黃色長長卷髮,彷彿春天太陽下一田麥浪,光閃閃的。他的

眼睛是兩顆藍寶石,比印度藍天還藍,帶夢幻色彩。她的身材苗條

而修長,像一個有訓練的舞蹈家,每一波姿態,動作全表現一派溫柔

、協調,散溢音樂的旋律與節奏。

       

她靜靜坐在淡藍色燈光下,又天真又莊重的向我凝睇,真似希臘古磁

皿上的一幅畫像。[2]

 

在這裡,如麥浪迎風飄逸的秀髮,如寶石耀眼奪目的雙瞳,如仙女曼妙如蛇的身材,如旋律遼繞飛揚的姿態,如磁石精雕玉琢的畫女,這一連串詩意描寫和意象堆疊,構築了無名氏小說的特色:豪華唯美主義。儘管《北極風情畫》並沒有脫出徐訏、蘇曼殊等人所開創的言情小說窠臼,但小說自有其特殊與新穎之處。小說以傳奇為綱目,以神秘為框局,它超出大眾化的俗豔之感,卻充滿極度泫染的詩情畫意。即使全篇盡是男女之間火熱無比的愛戀,或是為愛尋死的絕對悲情,無名式總是調集了天文地理、音樂美術、詩文哲學,乃至民族情感、異國風光、生離死別、苦難戰爭於一體,展現出一幅集合飄渺恍惚的臆想、藕斷絲連的意象、如影如幻的悲情於一身的「異國烽火戀」。

即使在性愛的描寫上,無名氏也堅持一種「胴體美學」,把奧蕾利亞身體的每一處,盡以幾近夢境神遊、音樂迷醉的方式予以美化。

 

一種神秘的節奏、韻律,像一闕奇妙的雅典豎琴演奏,從她的髮、額、

眼、鼻、嘴、頰、頸、肩、胸、臂、腿、脛——足尖,雨點樣灑向我,

使我感到極度豪華的沉醉。這種沉醉,達到最高潮時,我簡直是在傾聽

十九世紀浪漫派大師斐里遼斯的「幻想交響曲」,一片極其魔魅的彩色

旋律,正像它最後樂章的巨大鐘聲似地,無比深沉的,直敲到我心靈的

底層。[3]

 

然而,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故事的轉折卻出人意料,「情人錶上的分針,比賽馬錶的鋼針更快[4],小說以烏雲遮日、樂極生悲的模式,由狂喜轉入巨悲,由顛峰跌入死谷。托木河邊的蜜月之後,林突然接到上級命令,必須在四天之內離開托木斯克,隨部隊取道歐洲返回新疆。一道軍令有如晴天霹靂,從此以後,林上校與奧蕾利亞將永無相見的機會。二人在分離前,以幾近愛情狂賭、縱情放欲的方式,享受了短短幾天的「離前之愛」,但離別前的狂愛,已不是浪漫與自主,它夾著悲哀、無助與絕望。無法忍受分離的奧蕾莉亞在林離去之後自殺身亡。


 

    男性「情愛殖民主義」

 

北極風情畫》的成功之處,在於作者營造了一個充滿異國浪漫情調的愛情神話,並運用戰爭陰影、世事不安、神秘人物、美麗風景等等外在原素,融合在一場峰迴路轉、跌宕起伏、一夕變色的生死愛情故事中。然而,整部小說處處流露出作者赤裸無遺的男性沙文主義,一種基於男性自戀、逢場作戲的情愛殖民主義和露水愛情觀。

林上校是一位具有中國情結、敗戰流亡的韓籍軍人,但他沒有戰敗的自責與失望,反而醉心在北國浪漫風情,一派紳士、狀似風雅。從一開始他熱愛小說《茶花女》中茶花女對阿芒的一場離別對話:「只要我還沒死,我總可以做你快樂的玩物。無論白天、夜晚,或是什麼時候,只要你想我,你都可以來,我一定是你的[5],就可以看出深藏在林內心深處男性自戀的想像。

在與奧蕾利亞街頭邂遘時,林上校把誤認形容為「一個甜得令人可怕的長吻」,把兩人的擁抱形容為「維蘇威火山般地熱力」,在確認誤認遭責罵「不老實」時,林上校說了「一個人不妨殺人,卻千萬不要老實[6],其中固然逗笑幽默,但不免巧言令色、油嘴滑舌,顯示其對女性的輕佻與率性。在遇見蕾利亞的母親時,藉由母親之口:「先生,您的身體真魁武,簡直就像俄國軍人一樣。我從未見過像您一樣結實的東方人[7],隨後再通過蕾利亞的轉述,林是一個英勇善戰,立下不少戰功的勇將,藉此將自己塑造成英雄、真理、上帝、陽光的化身;即使在蕾利亞臨死前處於極度不安寫下的詩,一首以「一個凍死的屍體躺在風雪中」的絕命詩,林還以「特別喜歡」的心情,欣賞著蕾利亞臨死之前的殉情之美!凡此都顯示作者藉林上校的附庸風雅,流露出自誇、自戀與自大心理。

在唯美詩化的字語中,還可以看到作者通過林的露水因緣,表達一種歇斯底里式的愛情嬉戲和「性支配」。在無名氏筆下,奧蕾利亞對林上校的愛,既是一種崇拜、犧牲、奉獻和以命相許,既是希臘女神一般的超凡與純潔,但又被形容為麻瘋似的癲癇,狂亂式的熱病;作者把蕾利亞得知林將離去之後對林的全部付出,形容成「連皮帶骨的消費」、「一隻餓獸」、「瘋狂的賭徒」,而對兩人分離前幾場熱愛的描寫,作者更透過蕾利亞「痛苦的淫叫」,顯露其性征服、性統治的欲望原型:

 

       啊!林,親我吧!愛我吧!疼我吧!寵我吧!想我吧!擁我吧!吻我

        吧!殺我吧!吃我吧!喝我吧!打我吧!罵我吧!把我碎屍萬段吧!

        把我壓榨成碎粉吧!都好!都甜!都美!只要是你加給我的,即使是

        叫我喝毒藥,都好,都甜,都美⋯⋯[8]

 

啊,林,給我大風!給我天雷!給我閃電!給我瀑布!給我火山!讓

大風刮死我!讓天雷打死我!讓閃電殛死我!讓火山燒死我!讓我變

成一堆灰、一陣風、一團空氣,永遠追隨你、陪伴你! ⋯⋯[9]

 

實際上,林上校是否對奧蕾莉亞存有真正的愛情,是令人懷疑的。通過奧蕾莉亞在愛情上自我淩遲,將奧蕾莉亞自我毀滅的悲劇說成是最後的幸福,把奧蕾莉亞的自殺說成「永久投入你的懷抱」、「永遠的佔有」……來滿足一個東方男性的欲望和想像,可以看出,這場愛情不過是作者「自娛娛人」的愛情神話而已。即使林上校晚景淒涼,那首哀怨淒厲的《離別曲》,也不過是男性失戀、英雄氣短的注腳罷了。

 



[1]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臺北:黎明,1989,頁18

[2]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頁61

[3]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頁178-179

[4]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頁195

[5]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頁46

[6]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頁54

[7]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頁99

[8]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頁221

[9] 無名氏,《北極風情畫》,頁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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