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9日 星期二

百科式的荒原世界-美國巨型小說的興起

 聯合文學

 百科式的荒原世界

-美國巨型小說的興起

 文:宋國誠

政治大學國關中心研究員

http://city.udn.com/78/4208345



 

“great American novel” 一詞有兩個涵意,一是指美國歷史中偉大不朽的小說,一是指美國超長篇、巨型小說,品瓊(Thomas Pynchon)的作品屬於此列。「巨型小說」崛起於美國20世紀60-70年代,它既是歷史環境的產物,一個時代精神與生活處境的文學表現形式,也是若干作家在創作模式上的更新、突破與轉變。 

巨型小說被視為難以歸納、分派和概括的作品,因為這種篇幅巨大、含涉寬廣、劇情複雜的書寫形式,它既超出一般讀者的閱讀能量和耐性,常令讀者沮喪而無助,也超出一般評論家的知識和視野,往往閱讀幾十頁就黯然放棄、束手無策。 

以品瓊的《V》為例,這部被視為足以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相媲美巨型小說,內容充滿工具書式的資料彙編,遍用象徵、隱喻、雙關、互文等文字遊戲,主題集政治、歷史、偵探、冒險、神話、浪漫和畸情於一體,既包括遠古神話與傳說,現代市井風俗與文化;既涉及科幻與間諜,也涉及詩意與抒情;既集後現代主義、黑色幽默、宗教神籲於一爐,也集社會病態與墮落於一書,全書表達了對現代文明的棄離和絕望,對社會疏離與物化世界的反叛和抵抗。 

再以品瓊的《萬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為例,這部78百頁的小說,內容從文藝學、社會學、歷史學、心理學到國際政治,從高等數學、化學、物理學、火箭工程學、彈道學、軍事學力,乃至性變態與性虐待,幾乎無所不包;它的文體從哲學沉思、歷史百科、間諜偵探到滑稽喜劇,從歌曲民謠、戲仿與反諷;小說場景高達73處,故事遍及南北美洲、非洲、中亞、東歐和西歐,人物達400多個,包括二戰期間盟軍和軸心國的將軍和士兵、科學家、政治家、情報人員、妓女乃至非洲土人,使用的語言包括英、法、德、拉丁和義大利語等等。品欽幾乎想囊括後現代主義的一切手法,採用切割、拼貼、閃回、跳接、穿插等等視覺語言,以抽象、隱晦、無跡可尋的隨性寫法,造就了一部令人眼花潦亂、不知所措的龐大迷宮。品瓊似乎自認無所不能,總想「一書攬世界」,從磐古到當代,從宗教到迷信、從科技到人性、從宇宙到個人。 

美國巨型小說的興起,有複雜而特殊的背景與原因。二戰之後,美國社會陷入白色恐怖、拜金主義、家庭離異、種族衝突、性別革命一系列的社會危機之中;世界的價值正在崩解,人的道德正在腐化,社會秩序正在脫軌,人的希望與美感正在消退。品瓊的創作緣起,在於美國已經深深捲入世界性的危機之中,而美國人卻對這些危機麻木不仁。但更為關鍵的是品瓊對這個世界極度悲觀的態度,混亂、虛無、死亡是他對這個世界的宿命式演繹,一種可以歸結為「末世論」(eschatologism)的憤世與嘲諷態度。在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 集中營、 種族大屠殺、原子彈、核武器,以及冷戰給人類帶來的災難之後,人們感覺處於科技宰制下而坐以待斃,即使意識到人類自我毀滅的危機也無力回天。 

然而這種末世論與危機感,既非短暫的感受或局部的危險,也不是個人的失足或不安,而是一種全局性、整體性的「曠世危機」,這使得許多懷著警世熱情又感到幻滅無望的文學家,開始重新思考世界的本質與來歷,尋找意義的本源和出路。品瓊的一系列作品,均隱含一個從「離奇、探險、偵查、追尋」的敘事線索,例如《V》裡一位男子追索“V”代碼的神秘歷險,《萬有引力之虹》裡一位美國軍官受命偵察德國V2火箭計劃與著陸地點的荒誕過程。品瓊還提出「熱寂說」(hot death),即宇宙中的熱能散發完後會冷寂下來,整個世界將會冰凍,最終趨向永恆的寧靜。這種線索正是一個作家對現在世界之意義的深度質疑和挑戰,進而興起「重建世界意義」的反思和探索。 

然而,對品瓊而言,世界的意義既是虛無的,荒誕的,而對世界意義的重組也是無望和枉然的。在品瓊的小說世界中,總有兩種人物,一是「無意義的存在者」,如《V》裡的主人公Benny Profane和他的「病態團夥」(The Whole Sick Crew )──“profane”一詞有「瀆神」的涵意──團夥中的人物,終日遊蕩、無所是事,僅僅憑欲望與衝動行事。團夥中的一些人物,原本都懷著理想和美夢,但最終都遭受荒謬的噩運或獸性般的待遇;另一種是「無意義的追求者」,例如Herbert Stencil這號人物-在英語中,“stencil” 意指“模板 意指穿鑿附會或僵化呆板。這個自命不凡的Stencil,志不在追求真理或理想,而是從他的間諜父親的日記裡發現了“V” 的線索,為了查明這個神秘的V,他搜集和遍訪歷史上的各種事件,但最終還是了無頭緒,一無所獲。 

美國巨型小說興起的另一個因,在於小說家力圖展示一個巨大的荒誕世界,一個充斥著欲望、暴力、騷亂、敗德與毀滅在即的荒原世界。這些巨型小說家,無不採取一種對長程歷史的貶抑立場,一種對人性本質的深度絕望。對於眾多煩雜的歷史事件,無不採取挖苦與嘲諷的態度,對假道學、偽君子、歷史教條、宏大敘事,無不採取瑘瑜調侃的腔調,窮其所能地把所有的災難、無知,特別是科技的災難和人性的瘋狂,盡收書頁、全入眼底。 

在《V》裡,品瓊用了10個章節來描述「病態團夥」的腐敗行徑,他們「溜溜圈」(yo-yo string)的怪誕行徑,漫無目標的放縱生活。其餘6個章節,則在描寫國際性暴動、戰爭、陰謀與騷亂,從19世紀末期英法兩國為爭奪尼羅河要地而爆發的危機,到20世紀德國在非洲的種族大屠殺,二戰期間納粹軍隊圍勦馬爾他等等,其中涉及的人物有好色又狡滑的間諜,竊取名畫的盜賊、有偷窺癖的德國工程師,殘忍嗜血的德國軍官等等;其中,品瓊描寫一個Valletta的孩子用刺銳的刺刀,挖取空襲中被埋在廢墟中的「壞神父」身上那顆沾滿鮮血的寶石,最是駭人耳目!品瓊的用意很明顯,他要運用這些龐大而複雜的歷史真相,徹底解構正統歷史的道貌岸然,瓦解歷史上造假欺騙的豐功偉績,還原一個荒誕、殘酷、冷血的世界。 

美國巨型小說的興起還取決於個別作家特殊偏好和創作形式,藉此以塑造一個「作家世界」,藉以作為精神上自我安置的避難所。對品瓊而言,這個現代世界(包括美國社會和世界形態),已經走入瘋狂和末路。品瓊始終認為,戰爭和科技的濫用、欲望的橫流和低俗、價值的崩解與迷失,已把這個世界帶向一個「偏執與瘋狂」(paranoia and madness)──「嫡世界」,一個迷航的諾亞方舟,,一個「劣跡博物館」(the museum of misshapens)。在一個瘋狂社會和異化世界裡,品瓊致力建構一個有別於「假正常」的「真世界」,一個比瘋狂更為之瘋狂的避難所,一個百科式的荒原世界:世界是個地獄,人們是這個黑暗囚籠中的匍伏者,沒有希望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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