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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奧多.德萊塞:《嘉莉妹妹》
Theodore Dreiser: Sister Carrie
西奧多.德萊塞(1871-1945) |
http://web.csustan.edu/english/reuben/pal/chap6/dreiser.gif
提起《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 1900)這部經典名著,人們總會討論20世紀初期美國文壇對這部作品兩極化的道德爭議。爭議的觀點分為兩派,一派認為《嘉莉妹妹》是一部描寫人性與道德雙重墮落的作品,作品違背了一個小說家崇高的社會責任;另一派認為作者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是美國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嘉莉妹妹》則是一部劃時代的小說,因為德萊塞不僅開啟了美國自然主義的文學風格,也對美國社會的真實面貌作了坦率逼真、刨肉入骨的展示。
城市:虛假的欲望
德萊塞1871年出生於印地安納州一個家道中落的天主教家庭,父親因為經商破產全家陷入極度貧困。父親對宗教極度偏執,這使得德萊塞一向對宗教倫理相當的排斥。由於貧困,年少時全家在鐵道邊撿拾煤渣渡日,兩個姊姊因為貧困而被迫為娼,這些經驗使德萊塞一生對貧富之別、貴賤之差有著強烈的關注,對貧困者掙紮求生的感受尤其強烈。
《嘉莉妹妹》是德萊塞第一部小說,當時雖已出版但一本也沒有賣出,如今全球銷售累積卻已超過一億本以上。小說描寫一位鄉村姑娘嘉莉(Carrie),憑藉美色和機遇,先是投靠男性而後又棄之不顧等等不道德手段,終至功成名就且晉身上流社會的過程。儘管近年來人們重新評價這部小說,甚至被尊為20世紀最傑出的自然主義巨作,但是在過去長達50年間,《嘉莉妹妹》一直被西方文壇視為「汙穢小說」,使德萊塞一度心灰意冷而萌生自殺念頭。小說主旨在表達底層人民在物欲橫流、金錢至上的都會中遭受扭曲、變形,乃至迷失、墮落的悲劇下場。小說文體和敘事雖然通俗易懂,但讀來令人手不釋卷,沉思良久。
凱莉18歲時離開家鄉乘坐火車到芝加哥投奔姊姊和姊夫(漢森夫婦,Mr & Mrs. Hanson)。在火車上,她心裏夢想著城市裏穿金戴玉、日夜笙歌的生活,然而工人階級的漢森夫婦生活十分艱苦,即使終日辛勞也只能蝴口渡日,根本無力供養嘉莉。嘉利於是離開姊姊的家,沒想到在街上再次遇到原先在火車上向她搭訕的推銷員德魯埃(Drouet),為了生存和活命,嘉莉乃與德魯埃同居;經過德魯埃的介紹,嘉莉認識了酒店經理赫斯特伍德(Hurstwood),赫斯特伍德被嘉莉的純樸深深吸引,後來竟偷竊酒店的公款,誆騙已經對德魯埃失去興趣的嘉莉前往紐約。在紐約,赫斯特伍德不敵大都會的殘酷競爭,江郎才盡、窮途潦倒,乃至依賴行乞維生,最後吞食煤氣自殺。嘉莉在偶然機會下成為一個演員,人紅錢多,欲望也越來越大。嘉莉最後拋棄了一文不值的赫斯特伍德,成為百老匯的紅牌演員,但嘉莉雖然獲得錦衣華屋的生活,但內心依然極度孤獨,經常坐在搖椅上,想像她那永遠不會滿足的夢想和欲望。
都市叢林,適者生存
嘉莉是個典型的美國鄉村少女,移民第三代,對書本毫無興趣,也談不上有什麼知識。在前往芝加哥之前,「她像個裝備不全的小騎士,冒險去探查那座神秘的都市,異想天開地夢想著某種模糊而遙遠的至高無上的力量,來征服這座城市,使它俯首稱臣」[1]。20世紀初期的芝加哥是一個清教倫理盛行、資本主義工業勃發的新興城市。德萊塞把這個城市描寫成燈火通明、機會無窮、繁華富貴的國度,當嘉莉乘著那列希望火車、懷著驚奇和美妙的心情駛往芝加哥時,心裏想的是迷幻醉人的城市之夜:「我要到快樂的地方,盡情享受了;那一條條的街道,一盞盞街道,還有那燈火輝煌的宴會大廳,全是為我而設的。那些戲院、禮堂、聚會、安靜的大街,飄著歌聲的小路─在夜裏,這一切都是我的」[2]。但是一到了這個城市,貧苦的姊姊「隨便地擁抱了一下算作歡迎」;嘉莉立刻感受到,「這兒不是光明快樂的世界。這兒沒有無盡的玩樂。生活的艱辛勞苦,全寫在了姊姊的臉上」。在這個無數人抱著淘金夢來此打拼奮鬥的移民城市裏,嘉莉舉目無親、孤單無依,她盲目的尋找工作機會,但卻沒有人伸出援手,她因為缺少禦寒的冬衣而病倒,她感到無助和沮喪。在這個城市光鮮亮麗的外表下,隱藏的是工人階級非人勞動、饑腸渡日的景象。透過視窗,嘉莉看到的不是燈火燦爛的禮堂或大廳,而是一身髒汙的工人,陰冷淒涼的暗巷,不是快樂和幸福,而是虛偽、造假和幻滅!
如果芝加哥意味著貧富差異、冷默無情,那麼紐約則是典型的欲望之都,名利、奢華、詭計、銅臭掩蓋了一切。為了討好嘉莉而竊取公款的赫斯特伍德,原本是個成功人物的代表,他是個酒店經理,坐擁一棟有十幾個房間的花園豪宅,有一輛輕便馬車,但他卻因為有個唯利是圖的妻子,以致從未享受過溫馨的家庭生活。與嘉莉私奔來到紐約之後,因為原先偷竊得來的金錢被迫追回,又因為經營一家酒店失敗而破產,成為一個無業遊民,最後淪為街頭乞丐。即使在他最需要嘉莉的援助時,也得不到已經步步高昇的嘉莉對他的援助。
嘉莉與赫斯特伍德一浮一沉的生活經歷,意味著都市叢林中「適者生存」的殘酷法則。金錢決定一切,沒有謀生能力的人只能被社會狠狠淘汰。德萊塞並沒有解釋赫斯特伍德失敗的原因,因為在一個叢林化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命運與機遇都是無法預測的,每一個人都陷入那不可理喻的、無力招架的力量中,成為無法控制之外部力量的受害者。然而,可以確認的是,赫斯特伍德不過是成千上萬「城市失敗者」的一員,像一隻在牆角下默默死去的螞蟻,像黑夜裏靜靜殞落的星星。赫斯特伍德並不是沒有能力,也並非沒有求生的欲望和本能,而是沒有「競爭力」,也就是沒有那種在功利世界中不擇手段、機巧詭詐的適應力。
人生有如風中小草
《嘉莉妹妹》長期以來備受爭議之處,就在於嘉莉這一逐名追利女子的形象與結局。德萊塞並沒有給予先後投靠德魯埃和赫斯特的嘉莉太多苛責,而她最後丟棄赫斯特伍德追求自己的名利,理應遭到報應和遣責,甚至淪落街頭、不得善果,但德萊塞卻以嘉莉功成名就而告終,這樣的結局安排自然難以見容於當時的道德觀念。然而對嘗盡貧窮之苦的德萊塞而言,道德對窮人而言只是一種奢侈,世間的富人又有幾個是道德無瑕的完人?實際上,嘉莉的善變與無情,乃是來自社會加諸於女性的「女性特質」,一種希望得到呵護、支持、同情的女性願望。這種特質不僅使女性經常分不清真愛與同情的區別,也往往阻礙女性對自身才華的認知和自信。如果先前對德魯埃和赫斯特伍德的依靠是出自女性特質的懦弱和膽怯,在嘉莉發現自己其實是具有戲劇的天份時,她毅然脫離男性而獨立,這不能不說是女性獨立求生、自覺醒悟的表現:
嘉莉雖然膽小,但是能力很強。別人的信賴使她覺得自己肯定是要走
紅的。既然一定會走紅,非走紅不可,她膽子也壯了起來。社會經驗
和人生需要於她有利。男人們一句無足輕重的話不會再使她飄飄然了
。她已經懂得男人會轉變,會失敗。過份露骨的吹捧對她失去了作用
。要高人一等的優勢──才能打感她[3]。
作為一部自然主義小說,《嘉莉妹妹》沒有高深難測的哲理,也沒有曲折離奇的劇情,小說只是忠實反映平凡人物在時代潮流和現實生活中隨波逐流、載浮載沉的命運。在德萊塞的「社會進化論」觀點下,人類至今還處於尚未完全脫離欲望與本能、也還未進入理性與自製的中級階段。「與自然力相比,未開化的人類只不過是風中的一棵稻草」[4]。如果人的生存有如風中小草,重要的是如何不受烈日曝曬而枯死,不受寒風吹彿而倒斃,誰又能預知小草究竟能否長成巨樹,還是不幸夭折早逝?德萊塞完全擺脫傳統小說的優雅邏輯,避開了冠冕堂皇的諄諄說教,只是如實敘述小人物的生存哲學,闡釋他對卑微人生的包容與同情。
人類的本性─無盡的欲望、貪婪的本能─是人類自身無可奈何的宿命與限制,成功與失敗、卑賤與高貴,既無先知,也無結論。「在嘉莉身上,本能與理智、欲望與理性一直交戰著─我們這些世俗之人,有幾個不是這樣」[5]?德萊塞旨在表達,人生就像小說中深具象徵意義的「搖椅」,無論是野心勃勃的人在搖椅上編織未來的夢想,還是失敗者在搖椅上沮喪嘆息,即使搖椅前後搖擺,也只是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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