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20 伊芙琳.渥夫:《一掬塵土》 Evelyn Waugh:A Handful of Dust

 

20

 伊芙琳.渥夫:《一掬塵土》

 Evelyn WaughA Handful of Dust


Evelyn Waugh

 

擅長現代主義反諷敘事,被譽為「諷刺大師」,慣常以一種絕望式冷酷和荒蕪式憐憫來透析現代犬儒世界的伊芙琳.渥夫(Evelyn Waugh, 1903-1966),以《一掬塵土(A Handful of Dust, 1934),是英國現代文學史上重要的人物。《一掬塵土》是渥夫中後期的佳作,作品以一種「墓地憂默」的風格,表達了現代世界精神價值的迷失與崩解。評論家向來把《一掬塵土》視為艾略特《荒原》的小說版,理由是「塵土」的意象取自艾略特的「葬儀(The Burial of the Dead)一詩,詩中寫道:「我要展示給你的是異於晨曦裏你身後大步行走的影子,或夜晚在你面前與你相遇的影子,是一掬塵土中的恐懼」。作品取意生命有如空心幻影,在恐懼中髏髏行走,塵土則象徵死寂和幻滅,即使萬粒飛揚,終歸落地圓寂。

 

道德叢林,「腐」者生存

 

實際上,「一掬塵土的恐懼」(fear in a handful of dust)並不只是對一個死者的哀悼,萬物皆歸塵土這一死亡意象,還需要連繫到艾略特詩中後段描寫莎莎翠絲夫人(Madame Sosostris)的占卜儀式,從而進一步意味著生命復甦的不可能性:等待友人來訪的海上依然寂靜無聲,歷來一切古老的智慧和價值變成了吉普賽巫師手上把玩的滑稽戲法[1];如果象徵大地春回的四月依然有如寒冰的冬日,如果復活的訊息不再吹來,那我該向哪裡尋望?




按艾略特的原意,一掬塵土的恐懼,不是死亡對重生的嚮往,正好相反,是無望的生者對死亡之解脫竟求之不得的恐怖。在希臘神話中,相傳庫米的女巫(The Cumaean Sybil)擅於預言,曾引導伊尼埃斯(Aeneas)進入冥界,並在陰間指引帶路,女巫因獲阿波羅喜愛,阿波羅許之壽命如手中所捧的沙粒,萬年不死。但女巫獲得允諾當時忘記要求青春永註,以致女巫雖長生不死,卻無法免於衰老,乃至最後痛苦不堪、生不如死[2]。《一掬塵土》主人公唐尼.萊斯特(Tony Last)因為無法適應道德叢林社會「腐者生存」的律則,棄走倫敦遠赴巴西荒野,但即使想找一處隱身之處卻不可得,欲葬身荒穀竟不可行,最後陷入望求解脫但卻無路可歸的絕境。

 故事描寫一對英國資產階級夫婦唐尼和布蘭達(Brenda),住在西頓村(Hetton)一棟哥特式建築的豪宅裏。男主人唐尼個性內斂,具有英國保守男子深沉細弱的隱士氣質,他深居古堡,足不出戶,過著怡然自得的日子。但是他的妻子布蘭達,生性活潑外向,喜愛奢華熱鬧、自我表現和社交應酬,恰與丈夫形成鮮明的對比。表面上,這是一對令人豔羨的夫妻,實際上,夫妻兩人根本同床異夢、各有所思,布蘭達雖然身居古堡,心卻嚮往倫敦的花花世界。有一天,唐尼的友人約翰.貝佛(John Beaver)來訪,布蘭達就對貝佛興起私奔的念頭,決心脫離西頓古堡單調乏味的生活。布蘭達先在倫敦租了一間公寓,穿梭在倫敦看似高貴實則虛偽矯作的上流社會,與貝佛過著表面浪漫實則空洞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兒子約翰.安德魯(Andrew)被愛駒「閃電」(Thunderclap)踩死,兩人的婚姻正式宣告破裂。布蘭達要求離婚,並逼迫唐妮賣掉西頓的豪宅。唐尼因無法承受妻離子亡的痛苦,與一位僅有一面之緣的探險家遠赴巴西,試圖「尋找一個城市」。當然這個想像中的城市並不存在,心靈的逃避和治療也沒有成功,最後唐尼身陷叢林深處,每天為一位隱居老人重覆讀誦狄更斯的《荒涼山莊(Bleak House),永遠沒有再回到英國……

 

道德已如風醃臭肉

 

小說一開始就映入眼廉的是西頓那棟豪宅,雖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古堡,但它代表一種貴族的遺風、純真的記憶、傳統的美德。它座落在一處寧靜的鄉野,這裏有「英國標準的潮溼天氣,山谷中有霧氣,……陽光所及之處卻如彩虹般的絢爛,小巷中溼溼的,……而溝中流水潺潺[3]。旅遊書上記載這棟房子曾經是郡內最著名的建築之一,曾於1894年以哥德式風格全部重建。然而,由於不堪歲月的風剝雨損,古堡已經失去它的崇高與美感,已不符合現代建築舒適方便的原則。屋內「巨型的瓦斯吊燈現在已改成電燈線和20個燈泡」、「通道則因為節省煤炭關掉輸送管而有著洞穴般的冷冽[4]。年老失修的房子,象徵著傳統智慧的隕落,昔日的雕樑畫木,已經蟲蝕腐朽,只留下落寞的主人在此憶往敘舊,暗自虛嘆。




男主人一心想重修這座古屋,但他的願望不是使它符合現代化時髦的外觀,而是想恢復它純樸典雅的古風。然而,就像現代社會早已把古典審美、傳統責任、親子倫理拋諸腦後,唐尼一心想維護的古風舊俗已如日薄西山、風中殘柳。破舊剝損的古堡,就像唐尼與布蘭達兩人日漸枯萎的愛情,在這陰溼冷峻的房裏共渡了七年的婚姻,已經搖搖欲墜。布蘭達希望偌大的房子應該常有訪客,唐尼卻不願讓一堆無聊的人把古堡當作旅館在裏面嗑牙。對布蘭達而言,西頓古宅有如垂死的老馬、風醃的臭肉。當她前往倫敦與妹妹瑪鳩里(Marjorie)會面時,她只是向妹妹淡淡地佻侃道:「唐尼對封建制度著迷,約翰.安德魯講話像馬房裏的男孩,盡是髒話[5]

小說集可悲與可笑、誠實與欺詐、幽默與反諷於一體,使作品不僅具有穿透現實的魔力,更具有啼笑皆非的荒誕之感。在一幕教會禮拜的儀式中,在詩歌揚起、行禮如儀的裝嚴氣氛下,唐尼腦中想的不是慈悲的上帝而是關於廁所修繕的問題。牧師的佈道文,是他遠在印度時期為部隊教會所寫的禱詞,直到現在竟一字沒改,禱詞中提到的盡是遠方的家鄉和親人。但村裏的人也不覺得奇怪,因為「教會中提到的事很少和他們有特別的關聯[6]

對於布蘭達與貝佛的私通戀情,唐尼先是被蒙在鼓裏,但既知之後也是百般吞忍和自責。唐尼先是盡力節省修繕舊宅的錢,好替布蘭達佈置倫敦的新居,面對布蘭達的離婚要求,為了能夠出示離婚證明,唐尼還特意雇了一名妓女到海濱一家旅館,演出了一場假戲真作的私通鬧劇,為的是製造「不忠」的證據,方便於他們的離婚案件早日結案。然而,為了金錢與享樂早已把真愛與婦德視如糞土的布蘭達卻毫不領情,為了得到一筆可觀的贍養費與貝佛共用餘生,布蘭達逼迫唐尼賣掉西頓的住宅。這一幾近恩斷情絕的要求,終於敲醒了唐尼腦袋,動搖了他全部的價值和信仰,因為西頓古宅是唐尼心中「英國的哥德」,是他終生信守古典價值和美德。絕望的唐尼拒絕了布蘭達所有的要求,他決恩離開這個「腐者生存」的道德叢林。最後,唐尼冒著身殉叢林、野葬白骨的危險,毅然遠走巴西,希望重尋他心中的「哥德城市」。

布蘭達與貝佛的關係是愚蠢與平庸的結合,他()們對上流社會的追逐和迷戀,無非只是為了填補空虛、提高身價,比此顯示高人一等或與眾不同。通過這種功利性婚姻,伊芙琳.渥夫試圖展示一種「寄生型」的都市愛情觀,一種依賴腐蝕傳統道德而化甬為蟲的茍合關係。典型的寄生者就是貝佛這一角色,他既無個性也無魅力,既無家世也無財產,但他樂意充當布蘭達附傭式的伴侶,無非是嚮往進入貴族之圈,沾染貴族之氣、感受上流之尊。實際上,貝佛正是在唐尼的信任和託付之下誘拐了布蘭達,但一個寄生者無法改變寄宿和攀附的本性,他「奪妻謀財」的行徑,表現了功利主義社會為醜惡的本質。至於布蘭達,她被形容為一隻貪腥偷葷的貓,與她妹妹豢養的那隻不知忠誠的狗「琴恩」一樣,一旦鬆開了鎖鍊,就迫不急待地背叛主人、另事他主。當她獲知「約翰」的死訊時,還以為是情人約翰.貝佛傳來噩耗,直到弄清死者是自己的兒子安德魯時,竟喜極而泣地鬆了一口氣。當時,棄子求榮的布蘭達正在算命,正陶醉在命中會有四個情夫而沾沾自喜之中。

 

一切歸於塵土

 

對照艾略特的荒原意象,唐尼遠赴巴西叢林試圖尋找的失落之城,也已不復存在。在這隱蔽而寧靜的叢林中,人性依然險惡,變態的探險家陶德(Todd)故意不讓唐尼返回文明世界,他甚至給前來迎救的英國探險隊帶回唐尼已死的假消息。一如艾略特詩中的「漁夫國」,無人可以潛入「凶險聖殿」(The Perilous Chapel)解除神杯符咒,被詛咒的大地絲毫沒有回春的希望;庫米的女巫因貪圖長壽,卻不知青春逝去的生命,比一死了之還不如。伊芙琳.渥夫曾經自許,自己像似一個在蠻荒時代力圖保存基督文明的僧侶,努力將不受污染的人類文明留傳給後代[7]。然而,古代的智慧已不敵現代人對道德的輕蔑,傳統的慈愛已不足以抗衡現代的野蠻。一切都將歸於塵土,世間只會留下恐懼。

 



[1] 參見李俊清,《艾略特與「荒原」》,北京:人民文學,2007,頁34,疏1

[2] 《艾略特與「荒原」》,頁29-30

[3] Evelyn Waugh, 《一掬塵土》,黃淑宜譯,臺北:聯經,1989,頁18

[4] 《一掬塵土》,頁12

[5] 《一掬塵土》,頁46

[6] 《一掬塵土》,頁37

[7] Doant Gallagher (ed.), The Essays, Articles and Review of Evelyn Waugh, London: Methuen, 1983, p. 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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