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29 梭爾.貝羅:《雨王亨德森》 Saul Bellow:Henderson the Rain King

 

29 

梭爾.貝羅:《雨王亨德森》

  Saul BellowHenderson the Rain King

 

Saul Bel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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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不會拿人類的命運作賭注的。

-梭爾.貝羅-

 

20世紀中,以非母語的英語寫作而獲得成功的作家寥寥可數,197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梭爾.貝羅(Saul Bellow, 1915-2005)則是其中的佼佼者。貝羅與21歲才開始學英文、40歲以後才進行英語寫作的康拉德(Joseph Conrad)很類似,早年因為膽怯而遲遲不敢踏入「英格魯─美利堅」(Anglo-American)文壇。貝羅出生於加拿大一個俄籍猶太家庭,在芝加哥移民區長大,他的作品多半以表現猶太知識分子的精神處境為主題,特別是處於美國這一冷酷現實社會中的疏離、壓迫與焦慮。他筆下的人物多屬「落難英雄」的典型,是這個荒誕世界中既徬徨又堅定的精神探索者,具有「非理性之形上偏執性」的特徵。《雨王亨德森(Henderson the Rain King, 1959)雖然不比《赫佐格(Herzog)有名,但小說塑造了亨德森(Eugene Henderson)這一「流亡∕救贖」人物,成為20世紀最為經典的角色之一。

 

來自內心的呼救

 

小說以主人公亨德森說明自己為什麼要去非洲為起點。「非洲之行」顯然與逃避世界的壓力有關,但更重要的是來自亨德森物質上不虞匱乏但精神上卻極度空虛的生活處境。亨德森畢業於長春藤盟校,他的祖父是個國務卿,父叔輩都是上流名人,他從祖輩那裏繼承了數百萬美金的遺產,是一個百萬富翁。他雖然經營一家養豬場,但卻自認遊手好閒、一事無成。亨德森出生時,體重高達14磅,「長大後,身高64寸,體重230磅,大腦袋瓜,身體健壯,有一頭波斯羊毛般的頭髮,多疑的眼睛,常常瞇著,性情暴燥,鼻子奇大[1]。亨德森生來具有一種狂野的獸性,粗魯顢頇,喜歡逞兇鬥狠,他在鄉村酒館與人打架,繼則為了一頭豬與獸醫打架,又在公路上為了爭路與鏟雪車司機打架,一次喝醉了酒從托拉機上跌下,摔斷了腿。更嚴重的是,亨德森的婚姻一團糟,他喜歡捉弄、欺負他的第二任妻子,讓她生氣、難堪和出醜。這一切都說明亨德森性格上的失常、偏執與苦悶,說明他天生難抑的獸性和這個冷漠疏離社會之間的杆格與背離,他甚至感到死亡的陰影,總是在頭上嗡嗡盤旋……




正如在一次自言自語中亨德森說道:「處在一個瘋狂的年代不想沾染瘋狂已是一種瘋狂。不過,追求神志正常,也可以是一種瘋狂的行為[2],亨德森生活在一個荒誕、憂煩的社會裏,過著一種「海德格─沙特」式的「煩」(Sorge)的生活樣態,他深信,人與人的關係不外兩個方面:不是友愛,就是罪行,而對付罪行最好的武器就是謊言。亨德森經營的養豬場,髒亂不堪、臭氣薰天,這種職業與他百萬富翁的身價很不對稱。他喜歡豬皮飾品穿戴在身上,包括豬皮帽、豬皮鞋、豬手套,加上他頭頂上的波斯捲毛髮,亨德森看起來十足是個豬模豬樣的「獸人」。然而,儘管亨德森性格乖戾、生活邋遢,但在他的心中始終傳來一種聲音:「我要!我要!我要!……」。亨德森成天被心中傳來的呼聲所折磨,他不斷詢問這道聲音,到底要什麼?但是除了一再重覆「我要!我要!……」之外,什麼答案也沒有。這道揮之不去、如影隨行的聲音,究竟是在索討或要求什麼?是希望改變現狀還是遠離塵囂?是在呼求救援還是渴望解脫?實際上,小說一開始就埋下伏筆,那就是亨德森依稀記得曾經讀到一句金玉良言:「罪惡的寬恕是無休無止的,最初行為的正當與否便無須計較」。但是亨德森翻遍所有書籍,就是找不到這句話的出處。顯然,尋找寬恕─不是在一本書裏,而是在有限的人生中─正是「我要!我要!……」未曾明說的內在籲求。

 

Grun-tu-molani你要活著!

 

亨德森決定離開美國前往非洲,去到一個人跡罕至的洪荒地帶,一個沒有歷史記載和古蹟遺物、一個樂於被世界暫時遺忘的上古時代。亨德森與導遊羅米來(Romilayu)先是來到一個以牧牛為生的安尼維(Arnewi)部落,但是整個部落正為乾旱所苦,並為成群的牛隻死於乾旱而悲傷。族人認為乾旱是一個災難的標記,是上帝對他們的懲罰,它意味著更大的災難將要來臨。族人雖然無法理解「乾旱─牛瘟」這一怪異現象的原因,但相信一定與水塘(水源)出現大量的青蛙有關。亨德森出於善心和好意,竟扮演起救世主的角色,他想以自己的力量拯救這個部落。他想出一道妙計,就是製造炸藥把青蛙一舉炸死,不料他所製造的炸藥威力過大,青蛙固然剷除了,但也炸毀了水塘,斷絕了部落唯一的水源。亨德森的拯救計劃失敗了,他懊悔不已,他的友愛之心竟變成滔天罪行,只好愧疚而狼狽地離開了部落。

儘管在安尼維部落的經驗以失敗告終,但亨德森與部落皇后維拉陶爾(Queen Willatale)的靈性接觸,以及從這位「知足常樂」的智慧女人那裏所獲得的教誨:「人類應該生存」,對亨德森而言,卻有如經歷一場精神沐浴和靈魂脫皮,退去了原先在美國那種了無生機、沉緬墮落的個性,獲得一種重燃生命意義的信念。皇后維拉陶爾送給了亨德森一句箴言,用土語來說是「哥儂-刁-蒙那尼(Grun-tu-molani)[3],意思就是「你要活著」。皇后維拉陶爾是一位雙性的神秘女人,屬於部落中最受尊敬的「碧陀」(bittah),她患有深度白內障,但她樂天和自信的性格,去除了一個外來者對這位白眼老婦的懼怕。她把亨德森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以示歡迎,她讓亨德森親吻她的腹部,聆聽她身體內部器官的聲音,體驗生命力量的躍動和韻律。對亨德森而言,這一親吻皇后維拉陶爾的動作,是一種與「快樂力量」的接觸,是一次靈魂驚醒的時刻,更是改變著他一生的重要契機:

 

我能感覺到這婦人的肚臍和她的內部器官,裏面似乎隱隱作聲。我覺

得自己就像在香料島上空駕著一隻氣球,在熾熱雲端中翱翔,而異國

的氣味,則從下面冉冉上升。……當我結束了這次重大的經歷後-與

某一種力量接觸過-不錯!──是從一個女人的腹部散發出來的[4]

 

以獅為師

 

離開了安尼維部落的亨德森並不氣餒,他繼續深入非洲內部。他來到了華利利部落(Wariri)。起初他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先是與一具死屍一起被關押在一間小屋裏,但他很快地就受到國王大富(King Dahfu)的禮遇,而國王所抱持的「幸運哲學」,使亨德森受到了很大的啟發,他感覺到與國王大富的交往,猶如「真理在向自己說話」。此時的華利利部落也正面臨乾旱,亨德森受邀參加祈雨活動,起初他只是受到祈雨活動的熱情所感召,繼則竟鼓起勇氣並成功地替族人搬動了象徵雨神的「雲母」(mummah),被族人捧為「孫高」(sungo)-即「雨王」(rain king)的意思。亨德森為此一成功的壯舉感受了眾人的愛戴與喜悅,也再次體驗了自己的生命活力與熱情。

國王大富是一位善體人意的「智王」,他一眼看出了亨德森的弱點:逃避現實、逃避生活、逃避自我。國王把亨德森帶到地下室,與關在裏面的一頭獅子日夜相處。國王教導他模仿獅子的姿勢、動作和吼叫,希望藉由獅子雄壯威武的氣質,改變亨德森軟弱自欺的本性。在人獅同籠、耳濡目染之下,原本是萬物之靈的人類反而在動物身上找回了失落的純真和勇氣。通過一種「以獅為師」的訓練,亨德森的智慧得到了開顯,他性格中的陰暗面和無力感得到了矯正。雖然國王大富最後被陰謀政變的族人所設計,在一次狩獵中受傷致死,但亨德森帶著一隻象徵國王靈魂的幼獅逃出了部落……

 

世界是一次心靈的旅行

 

在歷經艱辛和危難之後,亨德森終於領悟了生命存在的智慧和勇力,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自我與信心,從此,一場新的生活正迎向著他。亨德森的非洲之旅,不僅體現了猶太教義中「流亡-救贖」的典故,也顯示出人類在久經文明與物質的薰染之後,往往失去了人類天生的靈性與悟力,淪為隨波逐流、混噩終日的憂煩之徒,在此情況下,人需要自我歷練與自我更新。正如亨德森自己所體驗到的:「世界就是心靈,旅行就是心靈的旅行[5],亨德森所遊歷的兩個部落,分別代表人類兩種至高的品德,一是(母性化)的安尼維部落所代表的生命激情與熱力,一是(雄性化)的華利利部落所代表的智慧和勇氣;前者是感性的真情至性,後者是理性的最高境界。小說最後,亨德森在返回美國途中經過加拿大東邊的紐芬蘭(Newfoundland),其地名的本意就是指「新發現的土地」,它象徵亨德森的希望與重生。

 

象徵希望與重生的紐芬蘭(Newfoundland)

 

雨王亨德森》這部作品,集中體現了貝羅小說一貫的風格,那就是對人類心靈深處無止境的追求和探索。在一篇自述自己創作生涯的文章中,貝羅說道:

 

人類即使在最困窘的情況下,依然有一條打開著的通向靈魂的通道;

這條通道也許不容易找到,然而這條通道始終都在那兒,我們的義務

是使它保持暢通,從而進入我們靈魂的最深處-在那裏我們可以得到

一種更高級的意識。正是這種意識使我們作出最後的審判並且把一切

都安排好[6]

 

 



[1] Saul Bellow, 《雨王亨德森》,卞宇理譯,臺北:今日世界,1979,頁2

[2] 《雨王亨德森》,頁27

[3] 《雨王亨德森》,頁93-94

[4] 《雨王亨德森》,頁82-83

[5] 《雨王亨德森》,頁184

[6] Saul Bellow, 「文明而未開化的讀者」,張群譯,《外國文學》(北京)1990年第6期,頁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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