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1日 星期四

34 沃克.柏西: 《影迷》 Walker Percy: The Moviego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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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克.柏西: 《影迷》

 Walker Percy: The Moviegoer  

 

Walker Per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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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素有濃厚人文氣息與宗教情懷的美國南方文學中,沃克.柏西(Walker Percy 19161990)是少數能夠擄獲讀者深沉感應的哲理型作家。少年時父母雙亡的創傷,使柏西很早就對生命的意義與價值進行宗教-哲理性的探索。貫穿柏西所有作品的主題就是「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人性的真實性如何把握」?這種通過自我探索尋求生命之路和意義寄託的風格,使柏西的作品超越了地方文學的侷限性,進入了經典大作的殿堂。《影迷(The Moviegoer, 1961)是柏西的第一部作品,雖無驚人劇情也無特異人物,但平凡中同感膾炙真情,眾相中窺見獨影不孤,有如冷山熱泉,予人溫馨與清香之感。

 

生命不是科學方程式

 

影迷》是一部「天主教-齊克果存在主義」的哲理小說,但是它既不玄奧也不說教,而是以平淡無奇、水靜而清的方式,漸漸顯露生活的真實和智性的體悟。小說雖取名「影迷」,但卻與電影本身無關,而是藉用人性的「癡迷性」,來表達人的迷失和逃避。故事坐落在美國南方大城紐奧良狂歡節(Mardi Gras)期間,年輕的主人公賓克斯.鮑寧(Binx Bolling)是一位股票經紀人,他自覺地想要探索生活的真實性,樹立自己的生命價值觀。

故事開始於賓克斯與嬸嬸一場冗長而嚴肅的談話,堅守「南方價值」的嬸嬸希望賓克斯在大齋節來臨來的七天前,也就是賓克斯30歲生日那天,也就是大齋節的第一天(聖灰星期三)之前,能夠確定自己的人生目標。然而,嬸嬸苦口婆心的說教使賓克斯感到壓力和厭倦,他決定搬出嬸嬸的家,住到金特利(Gentilly)去,尋找自己生活的意義與方向。

賓克斯在此之前的首次探索,是從自然科學領域開始的,他把這種探索稱為「縱向探索」。他把自己關在房裏,閉門苦讀各種關於宇宙論、生命起源史、化學理論等等「核心書籍」。有一天,他讀到一本叫作「生命化學」(Chemistry of Life),他以為生命的一切奧秘已經獲得解答,他的探索之旅已經大功告成,但是在一次出門看電影返家之後,又產生了一種莫明的失落與不解。他感覺「核心書籍」裏的概念和理論,和現實中所見所聞的並不符合,他感覺到即使宇宙本體、自然萬物的問題全部解決了,但有關於人生的問題,還是一堆一堆的疑問和困惑。顯然,人生的問題不是自然科學所能解決的。自然科學儘管可以從地球如何起源到末日何時來臨作出解釋,但卻無法回答戰爭何以爆發?人心何以墮落?乃至無法回答一個註定會死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在齊克果的哲學中,人生意義的探索絕不是一種冥思默想或閉門苦思,而是無止境的追求。人的存在總是處於變化無常的狀態中,因此人只能憑藉一再而連續的選擇與行動來塑造自己。一個人若僅僅滿足於作為世界或人生的「旁觀者」,妄想從某種「理論體系」去概括複雜的人生,把一切事物納入抽象概念的推理和辯證,那麼人生的意義就有如寒星高掛、湖底沉月。人是自己生活的演員,不是站在世界之外的空想家,人只能把自己託付於事物中,經由一種「拒彼擇此」、無人可以代勞的自主性選擇,才能塑造自己生命的形式與方向。


日常性:厭煩與不適

 

「哲學本體式」的縱向探索失敗之後,賓克斯轉向「橫向探索」-人際互動式的探索,但這依然是個錯誤的方向。他想以「模範公民」為標準,但卻因此陷入「日常性的不安」(malaise of Everydayness)之中。

賓克斯希望做個模範房客、模範公民,平日認真賺錢、屆時誠實繳稅。在他的皮夾子裏,裝滿著各式各樣的卡片,有社會安全卡、會員卡、信用卡、醫療卡、借書證、游泳證、駕照等等,他想通過看到每一張卡片上印有自己的名字、看見每一張證件上貼著自己的照片,來證明自己的存在。賓克斯訂閱了一份《消費者報導》,這是一份教你如何消費的報紙,於是賓克斯購買了最頂極級的電視機、空調設備、功效持久的除臭劑和高級轎車。一到了週末,賓克斯就和女秘書一起出遊狂歡,或在酒館吃喝,或在海灘嬉樂。於是,賓克斯和大多數美國人一樣,把所有時間花在工作、賺錢,看電影、泡女人,把一切可思考的時間花在觀看商業廣告、特價優惠、名人八卦上。人們在物質與財富的競爭中攀比身份與地位,在舞廳酒廊中誇耀收入與業積,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但是賓克斯並不知道,在渴望做一個標準公民過程中,他並沒有成為自己,而是成為「所有人」(become “Anyone”),他只是成為一個「消費大眾」,成為每日千篇一律地重覆同樣事物的「美式庸人」。

標準的美國式生活只是一種「重覆的日常性」duplications of everydayness),它既沒有緩解賓克斯內心的「厭煩」(ennui),也沒有消除他的「不適」(malaise)。「厭煩」一語出自於齊克果(Søren A. Kierkegaard, 1813-1855)的哲學,他把「憂懼」界定為人的存在的本質,憂懼有兩種表現形式,一是「厭煩」,一是「憂鬱」,兩者是有差別的。齊克果所說的厭煩並不是指對一項工作或對特定人的討厭,而是指「對人的存在之虛無性的體驗」,這種體驗又分為兩種形式,一是對自己的厭煩,它是人們追求短暫逸樂、醉生夢死,並最終感到了無生趣的一種煩悶之感;一種是人極力抵制短暫逸樂之後,要求對人的存在的虛無性進行鬥爭前的一種緊迫之感。與「虛無性」作鬥爭之所以會帶來憂鬱,是因為這種鬥爭完全是個人的事,是一件自我醒覺和自我依靠的事。因為自我的醒覺不能經由他人來指導,自我依靠就是孤軍奮戰,因此它必然帶來憂鬱,一種「如何才能成為自己」的無力感。




處於「厭煩」狀態下的賓克斯,除了不斷更換女秘書,而且轉向了「看電影」。在小說的8天之中,賓克斯看了4部電影,提到10多部片子、37個男演員和8個女演員。當賓克斯感到不適或厭煩之時,他通常轉向電影或想起電影中的人物或演員,他不僅希望在電影中找尋生活的真實性,他甚至把電影當成一種「幸福生活的確證」,一種「出乎異常的新經歷」。正如社區電影院的廣告詞所言:「來這裏,花小錢就可以得到幸福(Where happiness costs so little),賓克斯也坦言:「我在電影中感到很幸福,即便是一場很糟糕的電影[1]。有一次,在一部電影中展現了社區電影院院周邊的場景,賓克斯突然有一種親臨現實的確認感,他說道:「一個人居住在某個社區,這個地方對他來說是未被確認的;他極可能會在那裏過著悲哀的生活,內心的空虛感不斷擴張……,但如果看到了一部恰好展現他的社區的電影,那麼至少短期內他可以活得像個有歸宿的人,而不是無所依靠[2]

 

人生的意義:真愛生活

 

然而,賓克斯的「轉向」(rotation)這個借自齊克果用來描述逃避人性本質的哲學術語-使他陷入前述所說的「憂鬱」-一種如何才能成為自己的壓迫感與無力感。沉迷於仿真而虛幻的電影,儘管可以幫助人們舒緩日常的煩悶,但虛構的劇情或視覺的歡愉,並不能代替真實的生活。仿真只是一種逼真,虛構不能取代真實,賓克斯沉迷於虛擬仿真的電影中正好提醒自己日常生活的非真實性。賓克斯的轉向並沒有轉向幸福,而是轉向迷惘、失落和憂傷。

    賓克斯的30歲生日就要到了。在一次前往芝加哥的出差中,賓克斯帶著嬸嬸的養女凱特(Kate)一道前往。凱特同賓克斯一起長大,是一個生性敏感孤僻、酗酒吸毒、神經質且有自殺傾向的人。凱特與賓克斯面臨著同樣的命運,為生活的無意義感、生命的無方向感所折磨。由於出差前賓克斯沒有告知嬸嬸,情急的嬸嬸請求員警找尋並緊急召回兩人。實際上,在來回芝加哥途中,賓克斯與凱特相互扶持、彼此關愛,並因為彼此的信任、溝通、體卹和諒解,兩人產生了愛情,一種能讓一個男人第一次像一個正常男人與一個女人建立正常關係的愛情,這是他在不斷更換的女秘書、不斷轉向並尋找刺激的「性伴侶」身上到不到的愛情。返家之後,賓克斯與嬸嬸再度進行了長談,嬸嬸要求賓克斯要關心並愛護凱特,要有責任心和道德感。最後賓克斯與表妹凱特完成了婚禮,他回到醫院學習,開始承擔家庭與倫理的責任。原來,他一生的探索,就是「平凡的生活、真實的關愛」。人生的意義既不在書本裏、不再電影裏、不在吵雜熙嚷的人群裡,而是在自己的意識深處,在自己的良知與善性之中。

 



[1] Walker Percy, The Moviegoer, New York: Knopf, 1969p. 7

[2] The Moviegoer, p.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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