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2日 星期五

46 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 Salman Rushdie: Midnight’s Child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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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爾曼.魯西迪:《午夜之子》

Salman Rushdie: Midnight’s Children

 

Salman Rushdie

http://www.abc.net.au/reslib/200706/r152997_548300.jpg

 

素有「後殖民文學教父」之稱的魯西迪(Salman Rushdie),以其傳奇性的生命經歷和旺盛的創作想像,寫下20世紀幾部最具神秘性與爭議性的作品。其中,《午夜之子(Midnight’s Children, 1981)是最成功的一部。這既是一部大型政治小說,也是一部家族聯合傳記。魯西迪運用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以光怪陸離、玄思異想的繽紛色彩,塗寫出獨立前後印度社會的現實風貌,審視了印度民族曲折的命運和苦難。小說創立了人們後來談論不止的「魯西迪風格」,詼諧捧腹的個人奇遇交織著沉重的歷史命運,個人陰錯陽差的際遇交錯著民族宿命的邏輯,現實事件混雜著神話傳奇,浩瀚的篇幅卻能引人輕快閱讀-既是經典,也是奇書。

 

一千零一個「獨立之子」

 

午夜之子》的敘事時間長達63(19151978),劇中人物近50個,地理區域涵蓋整個南亞次大陸。故事開端於主人公撒利姆.撒奈伊(Saleem Sinai)發覺自己將不久人世,向他的情人帕德瑪(Padma)回憶他一生的故事。1947815日印度獨立之日,總計有1001名嬰兒在「獨立之夜」誕生,其中兩個嬰兒是故事的主角。以第一人稱出場、象徵「印度復興之子」的撒利姆.撒奈伊(Saleem Sinai)為富商之子,一個是街頭賣唱藝人的私生子、與撒利姆相對抗的濕婆(Shiva)

撒利姆出生時,恰恰就在印度宣告獨立的那一刻,一出娘胎,撒利姆這個臉上長滿痣,鼻子流出閃閃發亮鼻水的孩子,就登上了《印度時報(孟買版)的頭條,他被形容為「生在光榮時辰的幸運小孩[1],他甚至收到了印度總理尼赫魯的賀信,從此他的命運就與國家前途結合為一,永不分離。他有許多綽號,分別是鼻涕鬼、小花臉、子、毒蟲、佛陀……,更奇特的是,他和「獨立之夜」出生的小孩,都具有超自然的能力,能夠心電感應和心領神會,有些甚至可以穿越時空,變換性別。撒利姆具有一個巨大而奇異的鼻子,可以嗅出政治動亂的味道……。魯西迪通過對撒利姆出生的描寫,象徵「印度新希望」的降生與燃起,並且通過對撒利姆這一既具世俗化又具神話色彩人物事蹟,表達了魯西迪對印度歷史的觀察與省思。

 

「新印度理念」的破滅

 

小說第一部敘述撒利姆的祖先三代,撒利姆的外祖父是一位留學德國、受到西化教育的醫生,他是印度開明主義與政治改革派的象徵,是希望與幻滅的混合體,他既想置身事外、逍遙於藍山綠湖之中,又期待破舊立新,寄望一場巨大的社會變革與改造。在小說中,祖父被塑造成一種過渡性理念-從傳統到現代印度之間的猶御和搖擺,它交織著傳統印度智慧的明哲與安逸,又滲露出某種革新的熱力與不安。在祖父身上,可以看到文明思維與殘破現實之間的張力,可以領會一種新生前的陣痛,也可以感受一種希望之前的迷亂。




至於撒利姆,一個具有超能力的怪胎,他生來擁有被一大塊黑斑染色的東方式耳朵,一對突出的太陽穴,狀似一個洋蔥形的拜占庭大教堂;但是他的母親看到他只長了一個腦袋,就已感到滿足與欣慰,完全無視於他身體上怪誕的缺陷。似乎,因為急於長大,撒利姆需要大量的奶水,「九月中旬,我已經吸乾了我母親不算太可觀的乳房裏的奶水」。他具有可以用肉眼觀察到的速度在成長,由於成長太快,使母親和褓母異常的忙錄,「以致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皮不會動」,只好由母親和褓母輪流替他打開與闔攏眼皮……。通過回憶,撒利姆述說他自己的嬰兒時期:

 

我得承認我的新陳代謝很健康。廢物大量地從正確的出口排出;我的

鼻子流出一道黏答答、閃亮亮的瀑布。整支軍隊的手帕、整團的尿片

,絡驛進入放在我母親浴室的洗衣籃……[2]

 

怪胎撒利姆正是「新印度」的「國家象徵」,它貪婪地急於成長和壯大,它奇形怪狀的五官,正是處於英國殖民、政教衝突、種族殘殺、印巴分裂、邊界戰爭等等多事之秋之印度的「魔幻寫照」。然而,印度就像一染著鼻竇炎的、滴滴答答流著鼻涕的「大鼻子」,外強中乾、痼疾難治。大量吸奶和大量排洩,象徵了印度這一地大人眾的國家,它充滿惡臭地塞滿在一個洗衣籃裏,人們終日為了處理這些臭布,根本無暇看清正確的事實,就像不會眨眼皮的眼睛,只能呆若木雞地凝視這個世界……




長大之後的「獨立之子」,組成了「午夜之子聯盟」,他們懷著復興穆斯林的理想,實際上卻是一事無成的烏托邦集團,但也無意中塑造了濕婆(Shiva)這一印巴戰爭的英雄。濕婆既是好戰主義的代表,也是黑暗勢力的象徵。然而弔詭的是,濕婆才是撒利姆父母親的孩子,而撒利姆根本個「抱錯的嬰兒」,他實際上是一個街頭賣唱藝人的私生子。這場烏龍事件,既是一種政治詛咒-藉以影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三國既親近又互殘的政治現實,也是一種民族諷刺,藉以批判偏執於「血統論」之印度民族的盲目性。

實際上,撒利姆與濕婆的對立,乃至於兩人共享著-一妻二夫-女巫師帕華蒂(Parvati)的亂倫關係,儘管充滿神話與巫術色彩,但卻具有多重涵義:它既是新舊勢力的對抗、也是鄉村與城市的疏離、印度傳統與西方文明的對抗,乃至本質上是自我分裂式的對抗。但「午夜之子聯盟」的理想最終歸於失敗,它只是帶來一陣機會主義的殘酷,乃至某種「巫術政治」的迷幻效果。它的解體意味著「新印度理念」的破滅,而撒利姆也其特異的身體秉賦,不到30歲就已年老色衰。

小說第三部對印巴戰爭的描寫,不只是「慘烈」一字可以形容。「一座沒有記號的墳墓裏,埋了許多喉嚨被割裂的屍體」,「在這兒,女醫生先挨刺刀然後強暴,一再強暴之後加以射殺……[3]。在這場敵我分明但糊塗赴死的戰爭中,撒利姆失去了記憶,迷失在森林中,逃竄於廢墟之間。當他藉由女巫帕華蒂拾回自己的姓氏時,他發覺少掉了一個名字。他決定在一個不懂它的語言的城市裏做一個逃兵,他決心告別這這不公平的歷史命運。然而,撒利姆這個為國家而出生的肉體,就在他去除一切愛國意志之後,便開始萎縮和碎裂,化成了五億個(印度人口數)灰燼……

在一場關於午夜之子「靈魂聚會」和帕華蒂「魔法籃子」的巫法中,魯西迪發揮了他驚人的魔幻現實技法。在帕華蒂的魔法世界中,撒利姆化身為一個具有記憶和生命力的鬼魂,但這鬼魂絲毫不戀棧生前的一切,而是企求淡忘死亡本身。在魔法籃子裏,存在成為一個空心的實體,真實被感受成沒有重量的虛渺。在這裏,記憶不是對真實事物的回溯,而是脫身與逃離,一種沒有認同因而也無須回歸的解放。這場劇情,是作為一個印度人卻無法把握印度人命運的轉喻和托言,它像似一種孢子與疾風的關係,隨處飛散,卻不知何地安身。

 

印度-一種魔幻史觀

 

無論從文字、人物、敘事與劇情來看,《午夜之子》是20世紀不可取代的大師級經典。作為一部政治寓言小說,乃至一部魔幻史詩,它以充滿神話密碼的歷史拼貼,表達了魯西迪自身難以歸類的身份認同,也反射出印度這一難以定位的巫術國家。魯西迪似乎在暗示,印度這一千年古國,像似一個過重的老人,早已失去自我改造和復興的體力,任何記憶也已失去把握歷史的能力;而在這個爭戰不休的土地上,認同已經碎裂,民族情感因為過度早熟而註定過早老化。

對於非印度讀者來說,基於閱讀上的一般理解,完全無法通過小說敘事去理解印度的真實歷史。歷史,經過小說的「魔幻-現實化」以後,小說本身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寫實小說,而是通過人物投射,將歷史象徵化、變形化、戲劇化,從而得出一種間離性和曖昧性的「象徵史觀」。魯西迪特異的表現手法在於,他一方面刻意將個人、親友、家族與印度從殖民到獨立的過渡歷史攪合在一起,通過一種「鬼魂敘事」使人物具有歷史投影效果,亦即刻意將歷史事實與小說之間的界線模糊化、揉合化,但同時又完全放棄對歷史作紀實性或編年式的描寫,使歷史本身虛擬化、流動化。

魯西迪之所以採取這種類似「哈哈鏡式」的手法,甚至以夢幻般事件來對抗真實的歷史背景,正是為了凸顯歷史的荒誕性與非真實性,但實際上又試圖從一種扭曲的投影中,放大並擴散印度歷史意義之荒誕性、偶然性與錯亂性,藉以展示一種非真實性的歷史解釋。換言之,魯西迪旨在通過「歷史真實之不可理解性」,去闡釋一種「不可理解的真實歷史」,進而表達他對印度命運不可測、不可定義的無奈與疏離感。

 



[1] Salman Rushdie, 《午夜之子》,張定綺譯,台北:商務,2004,頁150

[2] 《午夜之子》,頁158

[3] 《午夜之子》,頁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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