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誠專欄》
一首「知了詩」的中國魔幻文字獄
本文發表於《上報》,2022年07月22日
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Type=2&SerialNo=149733
7月15日,上海「文廣新聞傳媒集團」電視新聞中心社會新聞主編、知名記者宣克炅,在其個人微博寫了一首《致知了》的打油詩,全文如下:
閉嘴!說你呢
高高在上
一片聒噪聲
平添幾分燥熱
自以為聰明
肥頭大耳
土堆裡
蟄伏5年以上才爬出陰間
卻只會用屁股唱夏日裡的讚歌
不知人間疾苦酷暑
約30分鐘後,宣克炅所任職的媒體收到了「輿情通報」,這首打油詩立即被上級長官解讀為具有影射習近平和「辱習」惡意,宣克炅隨即遭受責令檢討並刪文道歉。在一份內部檢討的聲明中,上級宣稱已對當事記者宣克炅進行了嚴肅批評教育,宣克炅本人也認識到錯誤,對自己因敏銳度不足、把關意識不夠,衝動之下發布的微博言論作了深刻反思。我們不知何謂「敏銳度」,何謂「把關意識」,也不知作者如何「衝動」?但顯然所謂「上級長官」有權對這一首打油詩進行某種政治尺度下的言論審判,作者也因此言論入罪。
擬人化的「辱習」影射?
這首「知了詩」當然不登文學大雅之堂,但不雅並非重點,訴苦才是真心話。這首詩表達了普遍的庶民情感結構,營造了一個「夏日悶熱」、「聒噪不寧」、「不堪肆虐」的厭惡情緒與焦慮感,一種負面性的「詩性空間」。在寫作方式上,作者不是採取「自然描述」,而是採取「擬人化」的方法,例如「自以為聰明」、「肥頭大耳」、「用屁股唱夏日裡的讚歌」、「不知人間疾苦酷暑」等等,都是把「知了」比喻為「人」或是以「人」來置換「知了」。我們不知被影射的此人為何方神聖,但作者的上級認定此人就是習近平!
如果作者已經坦承錯誤、道歉並刪文,顯然作者已承認具有「辱習」的犯意,但是在「影射」手法之下卻被「解讀」出辱習犯意,就意謂解讀者首先具備「辱習」的自我意識,也就是解讀者「先辱習」,再對作者進行「後影射」;所謂「影射」,是指一種弦外之音,一種隱喻性的投射。指控他人影射,正是指控者自己早已存在「隱喻意識」,然後再投射到他人身上,這就類似於一種「前理解」。進一步來說,如果這首詩產生了不良的社會影響,那更意謂社會上存有普遍的「辱習意識」,如此才能實現一種「想像的連結」和「影射的解讀」,也就是「能指」(知了)與「所指」(習近平)之間在結構語言上的語意連結。若非如此,就會陷入莊子所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以及「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的詭辯之中。
一篇政治判讀下的「辱習」佳文
從「詩學政治」(poetic
politics)的角度言之,作者的「辱習」是一種「諧擬式再現」(parodied representation),也就是以詼諧、戲謔、模擬等等手法,進行一種荒誕的隱喻、不符常識的類比,例如以「肥頭大耳」、「蟄伏陰間」等怪異語句來形容知了,實則在對某人進行嘲諷和攻擊;而其中一句「用屁股唱夏日裡的讚歌」,更具有類似「魔幻寫實主義」的風格,因為作者既有辱習之犯意但又無法直言批判,那就類似「魔幻寫實」通常流行在一些獨裁或極權社會,作家置身於文字獄和高度危險之下的一種調適之道。簡單地說,這首打油詩,文句長短不一,也無韻腳和排比,稱不上「入流」之作,但卻是一篇被政治判讀的「辱習」佳文。
「中國魔幻文字獄」的經典案例。
一首不入流的打油詩,卻在30分鐘之內上升至一場「辱習文字獄」,不僅顯示中國社會普遍存在「辱習」的前理解結構,亦即普遍而深藏的「辱習」社會意識,也顯示中國的網路監管已經到了連「玻璃心」都不如,而是「泡泡心」的極度脆弱狀態。一種在福科(Michel Foucault)所說「自我規訓」的技術統治之下,所產生的自我審查與主動馴服的社會病態。在此意義下,一堆「辱華」、「辱習」、「賣國」、「漢奸」等等字眼,就像隨風四散的政治符咒,隨時可以黏貼在個人臉上,一幅「湘西趕屍」的畫面;在這種數位極權的統治下,人人只能以「寒蟬」進行自我約束,以「靜默」進行自我壓抑。實際上,這首打油詩,反映的是「一人隨性辱習,全民早已辱習」的暗黑政治,只是這位記者說出了真實,寫下了「中國魔幻文字獄」的經典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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