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0日 星期三

我的《閱讀中國》筆記(6):北京調研的第二次街頭聊訪

我的《閱讀中國》筆記(6):北京調研的第二次街頭聊訪 

我還不及走遠,田老哥已經呼呼睡去。我看著他消瘦的身影,感受到了他對城裡的生活既滿足又憤慨的態度。他因為比別人好一點而感到慶幸,但也因為工作沒有保障而憂心。可以確定的是,他終日幹的是城裡人不想幹的「髒、亂、苦」的工作,他不寄望什麼,也要得不是太多,只希望增加工資、穩定工作,還有,一個人所擁有的、不分職業與貴賤的尊嚴。 

我再度想起梁鴻的《出梁莊記》,這本紀傳體小說,寫了河南穰縣梁莊人出外打工的故事。我在飛機上仔細的閱讀,我可能是第一個讀到這本書的台灣人(大陸未上架,書就已經到達我的手上)。梁莊,一個小小的村落,為了出外謀生,去過了無數的地方和城市,甚至到了歐州。這一去就是數十年,想必只能用一張薄薄的書信,維繫那揮不去、攆不走的鄉愁;啊,我的「離家思考」不過是一個月的「小資情懷」,如何想像這離家三十年飄泊在外的日子…… 

「在將近三十年中,梁莊人的足跡幾乎遍及了中國的大江南北。西邊最遠到新疆的阿克蘇.阿勒,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則、雲南曲靖、臨越南邊界的一些城市,南邊到廣州、深圳等地,北邊到內蒙古錫林浩特。國外最遠有到西班牙打工的。他們在城市待的時問最長的有將近三十年,最短的才剛剛踏上漂泊之程」。 

我沿著北大南門的方向走去,這是一條不是很寬闊但卻擁有特殊閒情與憂靜的小路,左手邊有一道高高的圍牆,牆內就是北大學生宿舍41-45號樓,右手邊是一處翠綠的公園和草地,但顯然即使叫公園也被鐵欄竿圍了起來,居民無法進入遊戲、野餐或曬太陽。我猜想,北京市委只想「養地」,好有一天可以「承租」出去,又可以增加財政收入!北京是一個嚴重缺乏市民休閒綠地的城市,這個城市的人好像只追逐一個目的:人民幣! 

我來到了北大南門,迎來的是滿地的郵件和包裹,我原先還以為是擺地攤的,原來是各地送來北大的民間快遞都集中在這處南門口,北大學生自己出來挑撿自己的東西。我看到了一個小夥子,學歷應該比較高,很帥氣。我重施故技,把「七匹狼」拿了出來。 

我說:小哥,你送來這些東西,都給誰呀? 

小哥爽快而機靈的回答:北大的,號稱「全國菁英」的! 

我說:什麼叫「全國菁英」啊? 

小哥說:那當然囉!北大學生「萬中選一」。每年冬天,北京市首先「放暖」的(開暖氣的意思),就是北京動物園和北大、清華,他們(北大、清華學生)的地位,比照「瀕絕動物」(瀕臨絕種的動物) 

我說:你好像對這很熟悉,本地人嗎? 

小哥:不是,本地人是「收件人」,我是「送件人」

他補充了一下:我每天就是看這個「收件人」、「送件人」,連做夢都夢見這幾個字,哈! 

我心想,還挺幽默快活的。

我說:噢,你是外地來的,哪來的?貴姓啊? 

小哥說:我姓萬,一萬兩萬的「萬」,福建惠安 

我說:南方,挺遠的

小哥:哪遠啊!我的同學還去了呼和浩特呢! 

我說:現在不是在搞「市民化」嗎?想留在北京嗎? 

同樣的,文化素養較高,應該屬於「新生代農民工」的萬小哥,和田老哥一樣,一觸動核心話題,話匣子也打開了: 

小哥:我覺得,「市民化」這詞兒太高調了,一視同仁就行了。關鍵在於我們有一些「身份印記」,拘束了我們的發展。我告訴你,我現在待的這家公司,不是我來北京的第一家,已經是第四家了。前一家公司在朝陽區電子城科技園區,公司規定一次請假不准超過5天,一年請假不准超過兩次,否則就自動離職,我問「為啥」?他們說「缺工」,後來,我家中老母病了,父親為了照顧老母摔倒了,我向公司請假,公司不准,我只好離職返鄉探視母親,你說,這合理嗎?這不叫歧視整人嘛? 

在以「社會網絡」(social network)為視角,談到新生代農民工「城市融入」問題時,高某陷入了深思,並顯示出憂慮但也帶著一分灑脫的態度。 

我說:萬小哥,你覺得你能融入這個城市嗎?

萬小哥:看起來,我們和北京城中的居民(或年輕人)沒有兩樣,除了我的福建口音之外,表面上差別不大,但實際上,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在互聯網上看到,原來我們被稱為「農二代」,說真的,我的體會是「我的農民身份是代代相傳的!」你說「融入」是嗎?我覺得這詞兒也太高調了!應該說「掙扎」吧!我當然希望待在北京,可我現在每月工資大約3000元上下,在這兒已經很不錯了,可繳了所有的保險之後,加上每月700元房租,四人平均分攤,加上必要的生活開銷,加上寄回家裡的(1千元),剩下已經不多了。  

我說:在北京買房定居,難嗎? 

萬小哥:你看對面的那棟大樓,樓下兩個銷售員旁邊的牌子,光是一居室就要250萬元(折合台幣12000萬元),你說我要攢多久才有能力在北京買房啊,有了房才有資格談戀愛啊!北京的房價,只有兩個字「天文」數字。我不知道這些高檔房子是賣給誰的,但肯定不是賣給我們這些「北漂的」,你說,我們要怎樣融入? 

我說:小哥,你剛剛說你叫「農二代」,這樣稱呼你們,你們同意嗎? 

萬小哥:老實說,我不喜歡這個詞,它是帶有歧視性的,我也不會主動告訴別人我是來自農村的;隱姓埋名,也許就是最好的「融入」吧。「城鎮化」這東西我不太懂,可能是指鼓勵農村人進城在城中居住吧!但我希望脫掉「農二代」這個帽子。在北京,有很多「二代」這個詞,譬如「官二代」、「富二代」、「企二代」……唯獨「農二代」是諷刺性的,我不想戴這個「低帽子」! 

在問到對未來的規劃時,萬小哥一方面顯露出迷惘的表情,一方面又充滿了自信: 

我是從學校畢業之後直接進入職場的,我在家鄉沒種過田,對家鄉也沒有什麼留戀,既沒地方上網,也沒地方唱歌;我出來以後,就沒打算回去,更沒有回老家「終老餘生」的打算;我當然希望留在城市,儘管我必須面對一種「市民優越感」對我壓力;即使我再不認同,我也想一直待在北京,因為我不想再過父輩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但是,要是這樣一成不變的過下去,即使留在城市也沒什麼前途;我不想成為「屌絲」,可我也不知道我前方的路在哪裡? 

這時,有學生來拿郵件,萬小哥趕忙去找東西,我們暫時停止了談話。我想,下次再找你喝兩杯! 

散落在北京大學南門行道上的快遞郵件, 身著黑衣的就是萬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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