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研究(5-1)：艾略特早期詩作的城市意象
城市，不僅是艾略特《荒原》的重要主題，更是艾略特全部詩作一個重要的隱喻，藉以表達艾略特對現代都會的批判和對現代文明的疏離與嘆息。中國學者董洪川、董典認為，T.S.艾略特的早期詩歌有關城市的書寫大致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一是描寫城市的骯髒與破敗；二是描寫城市居民無聊、孤寂與墮落(董洪川、董典，「城市書寫與現代性批判：論艾略特的早期詩歌」，《外語研究》，2017 年第2 期，頁95)，除此以外，還應包括艾略特對「怯懦的紳士」與「虛偽的女人」(都市空心人)的書寫。
T.S.Eliot
在描寫城市的骯髒與破敗方面，1915年7月，艾略特發表了《大風夜狂想曲》，詩中以各種令人掩鼻的「氣味」來表達城市的衰敗與腐臭；詩中充滿「咒語」、「黑暗」、「骷髏」、「鐵鏽」、「陰溝」、「臭味｣等字眼，充分顯示艾略特的城市厭惡情結：
／沿著合成的月光映照下的街道的延伸，低語著的月夜的咒語／
／在黑暗的空間中午夜抖動著記憶，仿佛瘋子抖動著一棵死天竺葵／
／沙灘上一根扭曲的樹枝，讓海水沖洗得平整、光滑，仿佛這個世界吐出了
它骷髏一般的秘密／
／一家工廠院子裡的一根破彈簧，鐵銹附上那已消失了力量的外形，脆硬、捲曲、隨時都可能折斷／
／路燈說，“瞅一瞅那只仰臥在陰溝裡的貓，那貓伸出舌頭，吞下一口發臭的黃油”／
／記憶—不見陽光而乾枯的天竺葵，細小裂縫中的塵土，街道上栗子的氣味，
百葉窗緊閉的房間中女人的臭味，走廊上煙捲的煙味，酒吧間中的雞尾酒酒味／
（採用裘小龍的譯文）
在艾略特細膩而觀察入微的筆下，城市像一個燃盡的菸蒂、低吟的咒語、灰濛的記憶、腐朽的彈簧、粉碎的沙土，這些詩句充分展露了艾略特對現代城市的嫌棄與厭惡。
T.S. Eliot
一如Lules Laforgue運用「菸蒂」作為城市書寫的隱喻，「煙霧」則是艾略特城市書寫中一個重要的隱喻，象徵一種灰暗、破落、孤寂、墮落的意象。煙霧，是現代工業社會的產物，作為一種隱喻，是詩人對城市商業主義、市儈主義和「城市空心人」的心理投射；作為一種「想像的現實」，則是詩人對人類文明的一種哀鳴和哭喊。中國學者董洪川、董典也指出，艾略特幾乎是不加區分地使用「霧」與「煙」。它們像是城市的入侵者，更是城市的共生者。它們打敗了人類，在城市裡自由地到處行走，四處出沒，整個城市都彌漫著煙霧。艾略特的《一位女士的畫像》第一行便是：「十二月的一個下午，煙霧正濃」，在詩歌結尾處「煙霧」再一次被提及，「噢！萬一某個上午她死了怎麼辦？/ 下午昏暗，煙霧彌漫，傍晚暗黃，玫瑰般紅 / 她死了，留我煢煢獨坐，筆在手中 / 煙從房頂上散落下來。(裘小龍譯文)( 董洪川、董典，頁97)
艾略特《大風夜狂想曲》（全詩）
十二點。
街道的延伸，
低語著的月夜的咒語
融去了記憶的地面，
和它一切清晰的聯繫，
以及它的間隔與度數。
我走過的每一盞路燈
像一面虔信宿命的鼓似的敲著，
午夜抖動著記憶，
仿佛瘋子抖動著一棵死天竺葵。
一點半，
路劈啪地響，
路燈咕噥地講，
路燈說：“瞧這個女人，
她猶豫地向你走近，借著門裡的光，
那光像一個微笑似的向她展開。
你看看她裙子的鑲邊，
鑲邊撕得粉碎、沾滿沙土；
你再留神看她的眼角，
眼角擰動得像扭曲的針。”
記憶將一大堆扭曲的事物
高高拋起、曬乾；
讓海水沖洗得平整、光滑，
仿佛這個世界吐出了
它骷髏一般的秘密，
又硬，又白。
鐵銹附上那已消失了力量的外形，
脆硬、捲曲、隨時都可能折斷。
兩點半，
“瞅一瞅那只仰臥在陰溝裡的貓，
那貓伸出舌頭，
吞下一口發臭的黃油。”
於是一個孩子的手機械地伸出，
將沿著碼頭奔跑的小玩意兒裝進口袋，
在那孩子的眼睛後面我一無所見。
這條街上我看到過
那些試圖透過明亮的百葉窗凝視的眼睛；
還有個下午一隻蟹在小坑裡；
一隻年邁的、背上有著藤壺的蟹；
鉗住我伸給它一根棍子的頂端。
三點半，
路燈劈劈啪啪地響著，
路燈在黑暗中咕噥著，
路燈哼哼唧唧地唱著：
“瞧那輪月亮，
她從來不念舊怨，[2]
她眨著一隻無力的眼睛，
她的微笑落進了角落。
她撫平青草一樣的亂髮。
月亮已喪失了她的記憶。
那淡淡的天花痕毀了她的面容，
她的手撚著一朵紙做的玫瑰，
玫瑰沁著塵土和古龍水味。
她孑然一身，
儘管那一遍遍越過她腦海的
陳腐的小夜曲的韻味。”
細小裂縫中的塵土，
街道上栗子的氣味，
百葉窗緊閉的房間中女人的臭味，
走廊上煙捲的煙味，
酒吧間中的雞尾酒酒味，
——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
路燈說
“四點，
這就是門上的號碼。
記憶！
你有這把鑰匙，
小燈在樓梯上投下一個光束。
登吧。
床已鋪開；牙刷插在牆上，
把你的鞋放在門口，睡吧，準備生活。”
刀子的最後一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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