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4)
我早已領教過那些眼睛,領教過所有那些眼睛—
那些說一句客套話盯著你看的眼睛,
等我被客套制住了,趴倒在一根別針尖上,
等我被別針釘住了,在牆上掙扎扭動,
那我該怎樣開始
把我的日子和習慣的殘餘一古腦兒吐個乾淨?
我還該怎樣猜測?
我早已熟悉那些臂膀,熟悉它們一切—
那戴著手鐲的臂膀,赤裸而白皙
是衣衫上飄來的芳香
弄得我這樣離題萬裡?
那些擱在桌邊,或者裹著圍巾的臂膀。
我還該怎樣猜測?
我又該怎樣開始?
……
詩的發展來到了J所「猜測」的內容;一方面,也許J也不完全沒有清醒的時刻,他知道所有虛偽的女性是如何以她們那雙眼睛來控制男性;她們會緊盯著男人的眼睛,說一些具有性暗示的客套話;一旦被勾引,就會像一隻被釘死在牆上的別針,動彈不得,成為女人隨意玩弄的標本。另一方面,也許J根本無法逃離女性的誘惑,無法擺脫那「戴著手鐲的、赤裸而白皙的臂膀」,無法忘懷那「衣衫上飄來的芳香」,那「裹著圍巾的柔軟的臂膀」;但無論是哪一方面,J依然處於不確定的猜測之中,依然不知如何啟動他求愛的開端。
在上述的兩段詩行中,讀者往往無法分清究竟是J再發話,還是同行的另一個「你」在發出警告。但可以確定的是,帶有括弧的「可是在燈光下,長滿了一層淺棕色的軟毛!」,應是「你」的即時忠告:在沉迷於白皙的臂膀時,不要忽視了那腋下的鬃毛;那是暗藏的危險、棉裡的毒針,那裡積累著污垢與惡臭!
這是兩個「分裂的自我」的對話,是現實與幻想的第二次較量。
儘管透過J的「早已熟悉」-同樣是以慾望之眼看待女人的慾望之眼-,艾略特筆下的女人是破碎的、局部的、表面的。在這裡,女性沒有完整的身體或人格,而是用「眼睛」、「臂膀」、「手鐲」、「裙子」、「香水」等等「物的象徵」來表達,這些全然與智性無關,而是與「肉慾」相連。這種將「整體」(女人)割裂成「眼睛」、「臂膀」、「手鐲」、「裙子」等(肢體)「部分」,再將這些部分重組,是艾略特處理「記憶」的特殊手法,以表現記憶的殘缺不全與支離破碎。一如前段詩行以「貓」作為邪惡的載體,這些關於女人的象徵符碼,是基督教信仰中「不潔」(unclean)的印記,代表艾略特對「上流社會女性」的鄙視。
要我說,在黃昏時分我已走遍了小街狹巷
也觀看了那些穿著襯衫在視窗探出身子的孤獨的男人
從他們的煙斗裡冒出的煙?……
我真該變成一副粗糲的爪子
急匆匆穿過靜寂的海底。
……
而且這午後,這黃昏,睡得多安靜!
讓修長的手指撫慰著,
睡熟了……倦極了……或者是在裝病,
張開身子躺在地板上,在這兒,在你和我身邊。
喝過茶,吃過糕點和霜淇淋,難道我就會
有氣力把這瞬間推向一個轉捩點?
這是J對自己了無生趣之生活方式的表白,日復一日的、沒有目標的走在小街狹巷,在街上,看著窗邊孤獨的男子,凝視他菸斗冒出的黑煙,這些盡是窮極無聊、了無意義的瑣事,生活像是一場等待打發和驅離的負擔,生命一如那菸斗冒出的黑煙,隨風飄散、無足輕重;這是對「中產階級紳士精神空虛」的描寫,像一隻粗糲的爪子在海的靜靜地爬行,在孤獨中緩緩度日。
即使是黃昏的午睡,也只有從修長的指甲的得到安慰,這裡「修長的指甲」意指「孤獨的自戀」,J只能端詳自己的身體,沒有愛情、沒有激勵、沒有精神的充實;而日復一日的午睡,連自己都分不清是疲倦還是裝病?其餘的,就剩下喝茶、吃點心、舔霜淇淋。在這裡,一陣強烈的自我懷疑迎面襲來,讓J感到自己氣若游絲的生活能否改變?也就是通過尋找愛情而獲得重生?
街頭漫步、午後昏睡、喝茶吃點心,是艾略特文學創作理論:「通過客觀對應物的具像化來表達內在纖細情感」的運用。漫步、昏睡、吃點心,都是具體可見的行動,但與之對應的卻是空洞的自我、孤獨的靈魂。「中產階級的自戀主義」通過仔細端詳自己「修長指甲」表現出來,在海底爬行的「粗糲的爪子」則是「中產階級失敗主義」的表現。
「粗糲的爪子」是海獸的爪牙,醜陋、陰險和殘暴,這是艾略特運用的一種「心理隱喻」,一種從自憐自艾中興起的報復性恨意。中國學者張碧竹指出:「海獸這一意象的運用表明普魯弗洛克已不願被周圍的女人們所左右,他寧可變成一隻長著雙鉗的醜陋的海獸爬行於海底,而不願同周圍世俗女人糾纏不清,他想徹底擺脫庸俗瑣碎的生活。先前的那位溫文爾雅、關注時髦外表的普魯弗洛克希望以一種粗暴而野蠻的方式來報復那個既虛偽又庸俗的社會」。(張碧竹,《怯懦者的吟唱-淺析「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國際關係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頁41-42)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