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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9日 星期三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7)-綜合評論(2)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7)-綜合評論(2)

二,艾略特的藝術手法

 如果細讀《情歌》將會發現,艾略特採取了一種「虛實倒錯」的方式,也就是以一個清晰可見的幻想世界對應於一個模糊不清的真實世界,以一個內在清醒的理性自我面對一個陌生異化的外部他者。中國學者朱麗田認為,「普魯弗洛克的幻覺世界中的畫面顯得那樣真實:晨禮服、顎下筆挺的硬領、那些帶著鐲子又袒露又白淨的胳膊、真實得在燈光下甚至可以看到淡褐色的汗毛;還有黃昏時孤獨的男子只穿著襯衫,倚在窗口、煙斗裡冒著裊裊的煙。幻覺世界中這些畫面真實地浮現在讀者眼前,使人很難搞清楚究竟哪一個世界更真實」。朱麗田,《錯位的世界-「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的世界》,《外語與外語教學》,2004年第12期,頁60),朱麗田指出:「普魯弗洛克的幻象世界中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真實可信,而現實世界中的一切卻是不具體的、含混的,有如幻象一般。艾略特正是通過對幻象世界的強調和對真實世界的淡化向讀者展示了一個真實的普魯弗洛克,反映了現代人自我的分裂和異化,他通過對幻象世界和真實世界的顛倒發現了現代都市人的心理真實(朱麗田,頁61)。這是一種「象徵主義詩學」的進一步演化,雖然依然沾著浪漫主義的痕跡,但也被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理論所沖淡,並在後來的《荒原》長詩中獲得更淋漓盡致的表現。 



所謂「客觀對應物」(objective correlation)理論是艾略特自己提出的,這是一種主觀情感通過外部物件的對應,形成一種多元的藝術表達形式,在我看來,這是一種「詩的對象化」(objectification of poem),也就是通過「外物」以「再現」(represent)主觀情感的間接方式,或者說,從「物」-包括形體、顏色、氣味……等等來對應並喚起內在的感受。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的論文中說到:「詩人必須更淵博,更具暗示性,來逼使(必要時甚至要錯亂)語言來表達意義」。對艾略特而言,他一向避免用「直敘」的語言來表達情感,而是尋找一個客觀物件、一個特殊場景、一個歷史事件、一個傳說或典故,來對應和激發內在的情感,也就是所謂「情感的等值」(emotional equivalent),無論是「以物抒情」或「以物言志」,都是這種客觀對應理論的運用。 

在《情歌》中,讀者很難認知到一幅完整的印象,所有可感知的畫面都是片段的、分散的、破碎的,這就是艾略特所使用的「意象拼貼」的手法,也就是運用分離破碎的畫面將其交織、並列、重組於新的畫面,以營造多重的「意象叢結」,形成一種跨視域、跨時空、多人物、多情感的「詩化空間」。在此重組過程中,再揉合眼神、視角、形象、聲音、色調、線條、光線、觸感等等感性要素,以形成一種「詩化再現」的效果。 

「時間」是艾略特詩作最重要的元素,無論是聖經年代-摩西與施洗約翰、希臘羅馬時期(奧德修斯)、中世紀(但丁年代),直到當代,艾略特對之進行一種「壓縮/並陳」的手法,形成一種「全歷史的文化場景」,使作品呈現一種「史無前例」的豐富性與延展性。詩人余光中指出:「時間是艾略特作品中最重要的『縈心之念』。在他的詩中,目前所發生的一切,往往牽連到個人的種種回憶和慾望。回憶視過去,慾望是將來,因此這種糾結將不同的時間(今、昔、未來)壓縮在詩的平面上。而織入這一切糾結的圖案中的,是個人所屬的全文化背景。……一個有文化修養的心靈,幾乎一舉一動,都聯想到與他個人經驗交融疊現的,已經被經驗化的古典意境」。(彭海瑩編,頁29)


2021年6月5日 星期六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7)-綜合評論(1)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7)-綜合評論(1)

 

young T.S.Eliot

一,《情歌》的主題是什麼?

《情歌》一詩寫於1910-1915年間,正是艾略特離美赴歐期間,主要創作於巴黎與倫敦兩地,也是歐洲爆發一戰期間。雖然詩中並沒有戰爭的字眼,但戰爭對人類心理的壓力-包括對戰爭的逃避與厭惡,對人類文明的蹂躪與摧殘,對艾略特顯然有深刻的影響。 

一個一般性觀點是,《情歌》反映了艾略特對這個現代世界的頹廢與空虛的體驗和感悟,是西方文明沒落的表徵。例如詩人余光中認為,艾略特的早期詩作,「大致上皆以現代西方文化的衰落為主題,表現第一次大戰後現代西方人在精神上的乾涸;日常生活因欠缺新生的信仰而喪失意義與價值。……艾略特似乎夢遊於歐洲文化的廢墟上,喃喃地自語著一些不連貫的回憶和曖昧的慾望」。(彭海瑩編,27) 

另一種觀點認為,《情歌》處處隱含了聖經(舊約)中「不潔」的典故,並在詩中以朦朧和暗示的手法表現出一種「宗教戒律」的主題。舊約《民數記》第12章記載,「摩西娶了古實女子為妻。米利暗(Miriam)和亞倫(Aaron)因他所娶的古實()女子就譭謗他」,這些「流言蜚語」激怒了耶和華,令其獲罪感染麻風病而變成不潔之人,這是舊約中關於「不潔」的典故之一。《情歌》序言引述但丁《神曲》中的Guido,因害怕流言蜚語而隱藏自己的罪行,卻在誤認但丁不能回到人間後才坦露真相,這就是「不潔」的主題的演繹;又如詩中的「滿地是鋸屑和牡蠣殼的廉價小客店」,其中的「牡蠣殼」(oyster-shells)的象徵意義非常鮮明,「牡蠣」隱喻女性生殖器,「牡蠣殼」則代表死亡與惡臭的不潔之物。中國學者魏春梅指出:「『貓』有『惡毒的女人』之意。和『舔』、『擦』等詞彙一起疊加使用,讀者就能想到那種粗俗難堪的不潔性愛場景(魏春梅,《「傑· 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情歌」之「聖經」不潔主題》,《世界文學評論》,2011 年第2期,頁60)。換言之,《情歌》的主題之一就是對「亂性」與「縱欲」的警示和禁制。

我的觀點是,《情歌》的主題是精神與肉體的對抗,是智者與庸人的對決,是艾略特對完美與「純粹理念」的追求。首先,不能把J看成是廢人或渣男,他實際上是一個有教養的中產階級菁英,是一個「精神理念的符碼」,但J也不免對女性存有的癡迷和妄想;另一方面,也不能把J的猶豫不決看成膽怯或軟弱,他的幻想,是他內心精神理念的對世俗慾望的抵抗,他的自我懷疑與分裂,是精神力量對世俗誘惑的免疫作戰,是一個「理性我」對另一個「欲望我」的驅離。在詩文第10行:「絕對性的問題」(to an overwhelming question ...,中文譯者湯永寬譯為『令人困惑的問題』並不準確),這裡所謂「絕對性問題」就是「精神理念如何戰勝肉體慾望」的重大問題,最終,精神戰勝了肉體。在1910年代,艾略特所思索的是一個關於他自身「在世存有」的意義與價值定位問題,這些價值因素必然來自他的宗教信仰與家庭教育。對此,Gordon也說道:「(艾略特)想用『純粹理念』取代雜多的俗世觀念。在這時,他對完美的概念尚未明朗,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對前人的重複。但受到對完美的追求的驅使,艾略特讓身體與靈魂相互對峙,而這決絕的二元對立將貫穿艾略特整個的早期創作(Gordon, 29)


2021年6月4日 星期五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4)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4) 

 

我早已領教過那些眼睛,領教過所有那些眼睛—

那些說一句客套話盯著你看的眼睛,

等我被客套制住了,趴倒在一根別針尖上,

等我被別針釘住了,在牆上掙扎扭動,

那我該怎樣開始

把我的日子和習慣的殘餘一古腦兒吐個乾淨?

我還該怎樣猜測?

 

我早已熟悉那些臂膀,熟悉它們一切—

那戴著手鐲的臂膀,赤裸而白皙

可是在燈光下,長滿了一層淺棕色的軟毛!

是衣衫上飄來的芳香

弄得我這樣離題萬裡?

那些擱在桌邊,或者裹著圍巾的臂膀。

我還該怎樣猜測?

我又該怎樣開始?

……

 

詩的發展來到了J所「猜測」的內容;一方面,也許J也不完全沒有清醒的時刻,他知道所有虛偽的女性是如何以她們那雙眼睛來控制男性;她們會緊盯著男人的眼睛,說一些具有性暗示的客套話;一旦被勾引,就會像一隻被釘死在牆上的別針,動彈不得,成為女人隨意玩弄的標本。另一方面,也許J根本無法逃離女性的誘惑,無法擺脫那「戴著手鐲的、赤裸而白皙的臂膀」,無法忘懷那「衣衫上飄來的芳香」,那「裹著圍巾的柔軟的臂膀」;但無論是哪一方面,J依然處於不確定的猜測之中,依然不知如何啟動他求愛的開端。

 


在上述的兩段詩行中,讀者往往無法分清究竟是J再發話,還是同行的另一個「你」在發出警告。但可以確定的是,帶有括弧的「可是在燈光下,長滿了一層淺棕色的軟毛!」,應是「你」的即時忠告:在沉迷於白皙的臂膀時,不要忽視了那腋下的鬃毛;那是暗藏的危險、棉裡的毒針,那裡積累著污垢與惡臭! 

這是兩個「分裂的自我」的對話,是現實與幻想的第二次較量。 

儘管透過J的「早已熟悉」-同樣是以慾望之眼看待女人的慾望之眼-,艾略特筆下的女人是破碎的、局部的、表面的。在這裡,女性沒有完整的身體或人格,而是用「眼睛」、「臂膀」、「手鐲」、「裙子」、「香水」等等「物的象徵」來表達,這些全然與智性無關,而是與「肉慾」相連。這種將「整體」(女人)割裂成「眼睛」、「臂膀」、「手鐲」、「裙子」等(肢體)「部分」,再將這些部分重組,是艾略特處理「記憶」的特殊手法,以表現記憶的殘缺不全與支離破碎。一如前段詩行以「貓」作為邪惡的載體,這些關於女人的象徵符碼,是基督教信仰中「不潔」(unclean)的印記,代表艾略特對「上流社會女性」的鄙視。 

 

要我說,在黃昏時分我已走遍了小街狹巷

也觀看了那些穿著襯衫在視窗探出身子的孤獨的男人

從他們的煙斗裡冒出的煙?……

 

我真該變成一副粗糲的爪子

急匆匆穿過靜寂的海底。

……

而且這午後,這黃昏,睡得多安靜!

讓修長的手指撫慰著,

睡熟了……倦極了……或者是在裝病,

張開身子躺在地板上,在這兒,在你和我身邊。

喝過茶,吃過糕點和霜淇淋,難道我就會

有氣力把這瞬間推向一個轉捩點?

 

這是J對自己了無生趣之生活方式的表白,日復一日的、沒有目標的走在小街狹巷,在街上,看著窗邊孤獨的男子,凝視他菸斗冒出的黑煙,這些盡是窮極無聊、了無意義的瑣事,生活像是一場等待打發和驅離的負擔,生命一如那菸斗冒出的黑煙,隨風飄散、無足輕重;這是對「中產階級紳士精神空虛」的描寫,像一隻粗糲的爪子在海的靜靜地爬行,在孤獨中緩緩度日。 

即使是黃昏的午睡,也只有從修長的指甲的得到安慰,這裡「修長的指甲」意指「孤獨的自戀」,J只能端詳自己的身體,沒有愛情、沒有激勵、沒有精神的充實;而日復一日的午睡,連自己都分不清是疲倦還是裝病?其餘的,就剩下喝茶、吃點心、舔霜淇淋。在這裡,一陣強烈的自我懷疑迎面襲來,讓J感到自己氣若游絲的生活能否改變?也就是通過尋找愛情而獲得重生?

 


街頭漫步、午後昏睡、喝茶吃點心,是艾略特文學創作理論:「通過客觀對應物的具像化來表達內在纖細情感」的運用。漫步、昏睡、吃點心,都是具體可見的行動,但與之對應的卻是空洞的自我、孤獨的靈魂。「中產階級的自戀主義」通過仔細端詳自己「修長指甲」表現出來,在海底爬行的「粗糲的爪子」則是「中產階級失敗主義」的表現。 

「粗糲的爪子」是海獸的爪牙,醜陋、陰險和殘暴,這是艾略特運用的一種「心理隱喻」,一種從自憐自艾中興起的報復性恨意。中國學者張碧竹指出:「海獸這一意象的運用表明普魯弗洛克已不願被周圍的女人們所左右,他寧可變成一隻長著雙鉗的醜陋的海獸爬行於海底,而不願同周圍世俗女人糾纏不清,他想徹底擺脫庸俗瑣碎的生活。先前的那位溫文爾雅、關注時髦外表的普魯弗洛克希望以一種粗暴而野蠻的方式來報復那個既虛偽又庸俗的社會」。(張碧竹,《怯懦者的吟唱-淺析「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國際關係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頁41-42)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3)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3)

  

准會有足夠的時間

讓黃色的煙霧溜過大街

在窗玻璃上蹭它的背脊;

准會有時間,准會有時間

準備好一副面孔去會見你要會見的那些面孔;

會有時間去謀殺和創造,

也會有時間讓那些在你的盤子裡

 

拿起或放上一個疑問的莊稼漢幹活和過節

有你的時間,也有我的時間,

還有讓你猶豫不決一百次的時間

一百次想入非非又作出修正的時間,

在你吃一片烤麵包和喝茶之前。

 

《情歌》主要的創作期在艾略特遊學巴黎期間,受到柏格森的「時間觀」的影響。柏格森把時間分為「(外在)物理時間」與「(內在)心理時間」,而心理時間是指內心綿延不止的意識流動1945年間,艾略特也說明在他創作《情歌》的時候,是一個「柏格森主義者」。艾略特顯然將這種「內在綿延的時間觀」,運用在《情歌》的創作之上。

 

T.S.Eliot

艾略特在這段詩行中,不斷重複「時間」的語詞,一種自我安慰的延宕,故作紳士的等待,來表達J內心的懦弱與緊張。J以「準備好一副面孔去會見你要會見的那些面孔」為藉口,拖拖拉拉,甚至刻意拉長時間,例如「黃霧散去」的時間、「在窗戶上玻璃上磨蹭」的時間,「莊稼漢幹活和過節」的時間、「猶豫不決一百次的」時間、「想入非非又作出修正」的時間,來掩飾內心的徬徨和恐懼,乃至於即使是「謀殺」-消滅內心的自我,或「創造」-繼續裝扮虛假的面孔,都還有充分的時間。在這裡,「重複」的語句看似從容悠閒,也產生一種催促的效果,形成一種「矛盾的張力」。實際上,J根本還沒有踏出家門,他只是在自己的房裡烤麵包和喝茶。

 

准會有時間

讓你懷疑,“我敢嗎?”“我敢嗎?”

會有時間掉轉身子走下樓去,

帶著我頭髮中央那塊禿斑—

(他們准會說:“瞧他的頭髮變得多稀!”)

我的大禮服,我的硬領緊緊地頂著我的下巴

我的領帶又貴重又樸素,但只憑一根簡樸的別針表明

它的存在—

(他們准會說:“可是他的胳膊和大腿多細!”)

我敢驚擾

這個世界嗎?

一分鐘裡有足夠的時間

作出一分鐘就會變更的決定和修正。

 

然而,就在這故作優雅的延宕中,躊躇、懷疑、自卑、膽怯……,一一向J節節進逼。「我敢嗎?」是全詩中最直接而坦率的一個語句,也是現實與幻想交戰中最貼近現實的一刻。柏格森意義下那種自由不拘的「綿延不止的意識流動」,在此瞬間凍結,等待著外部現實的鞭打。幾個重複的「我敢嗎?」,以及「我敢驚擾這個世界嗎?」,讓J在漫長的猶豫後,只需花一分鐘就可以改變他的決定。他開始懷疑,一旦出現在這個心儀已久的女士面前,「頭髮中央那塊禿斑」會不會被看見?他稀疏的頭髮會不會被嫌棄?他那「硬領緊緊地頂著下巴」的模樣會不會被嘲笑?他那「細弱的胳膊和大腿」會不會被鄙視?然而,J也不擔心,因為還有時間重新思考,那怕是只需一分鐘,一切都可以再做決定。

 

因為我對它們這一切早已熟悉,熟悉它們這一切—

熟悉這些黃昏,晨朝和午後,

我用咖啡勺把我的生命作了分配;

我知道從遠遠的那個房間傳來的音樂下面

人語聲隨著那漸漸消沉的節奏正漸趨消寂。

所以我還該怎樣猜測?

 

詩行中「我知道從遠遠的那個房間傳來的音樂下面,人語聲隨著那漸漸消沉的節奏正漸趨消寂」(I know the voices dying with a dying fall, Beneath the music from a farther room),這裡暗示了J可能對所愛慕的女人進行「偷窺」(或竊聽)J不敢登門表白,只好以這種「隔牆之耳」來表達隱藏的愛意。詩中的with a dying fall,取材自莎士比亞的著名喜劇《第十二夜》( Twelfth Night) 的第一幕;劇中一位名叫奧西諾的公爵(Duke Orsino)愛上一位名叫奧麗維婭(Olivia)的美麗女子,但遭到拒絕,奧西諾由於思念過度而害了相思病;劇本一開始寫道:If music be the food of love, play on; Give me excess of it, that, surfeiting, The appetite may sicken, and so die. That strain again! it had a dying fall. 艾略特這裡借用了莎士比亞的劇本,來比喻J的「窺聽之愛」。

 

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然而,那種日復一日、單調重複的日子,對這條街道的聊若指掌,從黃昏、清晨到午後,從房裡的吵雜到寂靜;我那井然有序、「咖啡勺把我的生命作了分配」的生活方式,讓J再度燃起信心。然而,這重燃的信心又是半信半疑的,先前的懷疑似乎不必過慮,但此刻的我又該如何猜測?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2)

艾略特研究(5-3):《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2) 

 

那麼就讓咱們去吧,我和你,

趁黃昏正鋪展在天際

像一個上了麻醉的病人躺在手術臺上; 

 

既然是J一人赴約,怎有「我和你」一同前往?這裡顯然有一個「另一個你」,隱藏並陪伴在J旁邊,這個「你」可能既是J如影隨形的知音,傾聽J內在的隱密,但也可能是J的另一個「分裂的自我」,一個異化的自我,甚至是一個與J對抗的自我,這個「你」不斷地以「理性的旁觀者」的姿態,從旁監督、審視、說服J,逼使J放棄一切對愛情的幻想。中國學者王麗麗指出:「我們發現,『你』不是別人, 正是普魯弗洛克自己,是他分裂了的自我。他時而站在『本我』的角度訴說著自己的願望,時而站在『超我』的角度,以旁人的眼光審視自己。正是這種人格的分裂使他駐足不前。強烈的欲望和嚴酷的現實使他陷入了內心的巨大痛苦與矛盾之中。詩人在此處揉合了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 1812-1889)的戲劇獨白和法國詩人朱爾斯.拉法格(Jules Laforgue)的雙重人格理論,創造出了分裂意識下的內心獨白形式,從一個全新的視角揭示了人在現代社會裡精神空虛,又渴望改變現狀的矛盾心理」(王麗麗,《分裂的自我-論《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外國文學研究》,2000年第1其,頁92)。確實,一如在銘文中所引但丁的典故,Guido就是一個自我分裂的人物,他在世間以謊言而欺世盜名,但卻在地獄裡隱密的時候說出了真相。在此詩中,j代表的是幻覺世界中的自我,「你」則是現實世界的自我;J是如此幻化浪漫,「你」是如此殘酷而理性,然而,「 你」和j始終沒有完成分裂自我的統一,兩者互不協調、相互對立,直到最後,現實打敗了幻想。

 

T.S.Eliot

將黃昏比做「手術台上麻醉的病人」(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是艾略特許多象徵主義手法的表現之一,也是他城市厭惡的又一次展示。所謂「夕陽無限好」,但在艾略特筆下,此刻的黃昏僵硬如死、欲振乏力。如果白天代表理性,黑夜代表浪漫,那麼此刻的黃昏意味理性與浪漫之間的不可妥協,意味著這場求愛之旅是一場理性與情慾的鬥爭;所謂「只是近黃昏」,黃昏被比喻為「一個麻醉的病人」,那就代表黑夜不僅沒有帶來一絲浪漫,反而是徹底的失敗。

 

讓咱們去吧,穿過幾條行人稀少的大街小巷,

到那臨時過夜的廉價小客店

到滿地是鋸屑和牡蠣殼的飯店

那夜夜紛擾

人聲嘈雜的去處:

街巷接著街巷像一場用心詭詐冗長乏味的辯論

要把你引向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

“那是什麼?”哦,你別問,

讓咱們去作一次訪問。

 

在這裡,似乎可以看到波德萊爾《七個老頭子》(The Seven Old Men)一詩的影子:「熙熙攘攘的都市,充滿夢影的都市/幽靈在大白天里拉行人衣袖/到處都像樹液般流淌著神秘/順著強大巨人狹窄的管道群。顯然,波德萊爾對艾略特的影響隨處見。

 

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在《情歌》這段詩中,街道,與其說是人們通行的馬路,不如說是艾略特用來象徵「現代世界」的一個隱喻,並且用來襯托艾略特對這個千里荒蕪、垂死待斃之世界的感知。在這段詩行中,「廉價的小客店」」、「滿地是鋸屑和牡蠣殼的飯店」,正是「腐敗」(decay)的符碼。「鋸屑」是令人厭惡的剩餘物,一如殘渣和碎物;「牡蠣殼」則形狀突兀,散發著惡臭,令人作噁;「飯店」並非真實的住宿之地,而是人們的生存世界,「夜夜紛擾、人聲嘈雜」是現代人的平庸、乏味、愚昧和閒散的生活狀態。而在這一條街一條的街巷裡,別有心機的談話、陰險狡詐的流言蜚語、庸俗乏味的交談,無不象徵這個現代世界的俗不可耐。

 

房間裡女人們來往穿梭

談論著米開朗琪羅

 

詩中的女人開始出現,並且在全詩中重複了兩次,「一個在房裡談論米開朗琪羅的女人」。艾略特在這裡使用「英雄雙韻體」的疊句:In the room the women come and go, Talking of Michelangelo,句尾的押運,具有音樂性的效果。然而,熟悉藝術史者皆知,米開朗琪羅是一位生性孤僻、厭惡女性的藝術家,艾略特在此依然是一種諷刺,影射這個女人不過是附庸風雅、故作高尚。 

黃色的霧在窗玻璃上蹭著它的背,

黃色的煙在窗玻璃上擦著鼻子和嘴,

把舌頭舔進黃昏的各個角落,

在陰溝裡的水塘上面流連,

讓煙囪裡飄落的煙炱跌個仰面朝天,

悄悄溜過平臺,猛地一跳,

眼見這是個溫柔的十月之夜,

圍著房子繞了一圈,便沉入了睡鄉。

 

在這裡,艾略特使用「霧」和「貓」的象徵,來比喻情慾的興起和貪婪。「霧」以突兀的黃色出現,以撲溯迷離的形狀出場,這是視覺上是對「性」的聯想,更是文明廢棄物的象徵;一隻貓,則是慾望的載體,在宗教上屬於「不潔之物」,它「把舌頭舔進黃昏的各個角落」、「在陰溝裡的水塘上面流連」,它不斷的磨蹭、擦抹、舔拭,rublicklingerfallslipcurlfall asleep,一如不可遏制的慾望吞沒了整個世界,也象徵邪惡的瀰漫與擴散。中國學者陳義華指出:「在西方文化裡面,貓並不是一種討人喜歡的動物。在中世紀貓被當作女巫的幫兇、信使,長期以來遭到人類的仇視甚至殺戮。歐洲許多國家的新王即位更以屠貓儀式來表達與黑暗勢力決裂的決心」(陳義華,《「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的重複及其功能》,《外國文學研究》,2012年第2期,頁47) 


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然而,這隻貓(慾望)「悄悄溜過平臺」,它既無捕鼠的技能,也無守家的警惕,只能在腐臭的水溝邊流連;它探頭探腦、鬼鬼祟祟,最後「圍著房子繞了一圈,便沉入了睡鄉」,蜷縮在房子的角落酣然而睡-慾望熄滅了。在英美文學傳統中,「貓」往往象徵「惡毒的女人」,和「蹭」、「舔」、「擦」等詞彙一起疊加使用,使人聯想到一種粗俗難堪、不潔性愛的場景。整段詩行,隱含著一種「慵懶的情慾」、「無效的慾望」,反映出J「心智的無能」與怯懦的性格。